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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的分量本就不多，桌上可是七个人，所以在崔玺晶说话的时候，所有的碗和盘子都变得空****的了。钟天淼不顾哥哥钟天浩的反对，执意拿走了最后一根油条，魏云则体贴地把最后一点儿稀粥留给了崔玺晶。“头儿，早饭要吃饱。”魏云说。不愧为搞宣传工作的，很普通的话，也被他说得情感十足。

袁乃东把玩着手心里的鸡蛋，仿佛它是一种有趣的玩具：“你刚才说到烧书？”

“对。在重生教的时候时，我负责烧书。很多有上百年历史的古籍，在我手里灰飞烟灭。起初，还要对书的内容进行鉴别，看是否违反重生教的教义。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读到了许许多多的书。后来，根本就不鉴别了，只要发现不是重生教的书，就全部烧掉。”崔玺晶补充道，前任堕落者首领桐山满长老主持了全球的烧书运动。他说，倘若书的内容与《神之书》不同，必是异端邪说，烧之大吉；倘若书的内容与《神之书》相同，看《神之书》即可，烧之无害。于是，烧书运动遽然兴起，又在很短的时间里遽然衰落。因为，书本来就不多，很快就烧到无书可烧的程度了。

“书本来就不多，是因为数字化吧。在量子寰球网兴起后，大量的书被数字化了。”

“对。两次碳铁之战，出于对机器的恐惧，都出现了大规模、长时间、遍及全球的破坏机器的浪潮，遭破坏最为严重的，就是各种智能机器，也包括这些智能机器错存储的数字书。因此而消失的资料或者信息，不可估量。”

当初把书和各种资料数字化的目前，是为了方便复制、保存和传播，谁能想到，其中竟也隐藏了易于消失的弊端。原本以为会永远存在的量子寰球网会被碳族自行拆毁，而保存在网上的所有信息，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袁乃东不禁想到：铁族决定的内卷，实际上就是升级版的数字化，内卷的优势非常明显，但缺陷也如浓雾中的红色灯塔那样耀眼。碳族将是铁族内卷后最大的威胁。单纯从逻辑上讲，在内卷之前，灭绝碳族，是铁族经过繁复的计算，能够得出的唯一的也是最好的结论。

“何家妹子给我说过她在云雾山祭拜的对象，我猜那应该是某种化石。你瞧，不过几十年的时间，连化石都不知道了，被当成神迹来祭拜。”

“是一头璧山上龙的化石，嵌在岩壁上，保存得非常完整。”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何家妹子，那是璧山上龙的化石呢？”

袁乃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犹疑，他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告诉何敏萱她祭拜的是化石而不是什么神的遗迹呢？

崔玺晶没有追问，而是很配合地把话题移开：“若是一百年前的人，畅想未来，说一百年后连春节都没得过，百分之百会被批评缺乏想象力，退步思想在作怪。然而，我们的现实是，不但春节，连别的一切节日统统不能过。史书上记载，我们的先辈们过春节都过腻了，总是抱怨年味越来越淡，过不过春节也越来越无所谓了，没有几个人觉得那是多么重要的权力。谁能料到，一百年后，为了能过一个简简单单的春节，还得抛头颅、洒热血，用宝贵的生命去换！”

崔玺晶继续讲道：正如袁乃东所说，我们所要争取的，不只是吃蛋的自由，也还要争取不吃蛋的自由。不能用不准不吃蛋，取代不准吃蛋。不能用简单粗暴的一刀切的禁令，取代另一种简单粗暴的一刀切的禁令。这样下去，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我们当初所痛恨的对象。“是的，各位会员，请牢记这句话”崔玺晶强调道，“我们争取的，不只是过春节的自由，还有不过春节的自由。”

最后这句话引发了所有人的共鸣，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袁乃东拇指用力，将蛋壳捏破，剥干净，分成两半，在众人探询的目光里，先吞下一半，再吞下另一半。“味道不错。”他评价道。

“欢迎加入春节运动。”崔玺晶说，“我要过春节。”

魏云冲袁乃东炫耀性地说：“我要过春节。”

钟天淼敲着桌子吼道：“我要过春节。我要过春节。”

冉翠乜了崔玺晶一眼，说：“我要过春节。”

索朗旺堆双手合什，虔诚地说：“我要过春节。”

崔玺晶与钟天浩都看着袁乃东，期待着他说出同样的话。袁乃东左右看看，说：“我要过春节，我还要过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秋、冬至。要是可以，我还想过万圣节、复活节、亡灵节、愚人节、丰收节、情人节。我希望每一天都过节。就像我父亲说的那样，过节嘛，就是找一个理由让自己和周围的人乐呵乐呵。我希望每一天都乐呵乐呵。”

钟天浩颔首道：“我也希望这样。谁不希望每天乐呵乐呵啊？”

袁乃东说：“不过，我现在最希望的，是见到何家兄妹。想必他们有很多话想对我说。”

在一间小屋里，袁乃东如愿见到了何家兄妹。几天不见，何子富竟瘦了不少，面带悲戚，显然还没有从丧妻与丧子的双重悲痛中走出来。何敏萱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微微咬着苍白的嘴唇，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袁乃东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你一言我一句，把袁乃东离开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袁乃东跟着何子荣离开古老寨之后，还有人惦记着何敏萱**祭的事情，要求何牧师大义灭亲，向文庆裕长老上报此事，严肃处理何敏萱。“古老寨危矣。倒下了一个狼蜥兽，我神乌胡鲁还会派出千万个狼蜥兽。”此人说得言之凿凿，仿佛这件事情已经发生，得到了好多村民的支持。

何子华找到何子富，要他带着幺妹儿离开古老寨。“这样做，既能保护幺妹儿，又能保护古老寨，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他这样劝解道。何二哥是个粗人，会用“何乐而不为”这样的词语，只能证明这话是何牧师教他的。当时，何子富心痛欲死，见到的每一样物件都有堂客的身影，听到何子华的建议，觉得不失为一种摆脱目前困境的办法，“况且这也是老汉的意思”。

又去和幺妹儿商量，何敏萱踌躇了片刻，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还能怎么样”，就同意了三哥和二哥的建议。两人收拾一番，当天夜里就离开了古老寨。出了古老寨，两人才想起，世界或许很大，但他们要去哪里，却是不知道的，顿时生出无限感叹来。何敏萱从来没有出过云雾山，何子富最远也就到过文长老位于两江交汇处的转轮宫。偏偏在这个时候，又下起了无边无际的秋雨，令愁闷的心更加愁闷。何敏萱提议去找文庆裕长老，但何子富否定了这个提议，“那不是去找死吗？”

“也是我们运气好，碰见了春节运动的哨兵。他认识二哥。我们说了自己的情况，他就带着我们来到了这里。”何敏萱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完，少女一扫刚才的失魂落魄，扬起清澈的目光，热切地直视袁乃东。那个明净，清爽，执著又隐藏着野性，山泉般的少女回来了。袁乃东装作没有看到少女的眼神，转向铁匠：“铁匠，你曾经告诉过我你的一个发现。你在铁砧上打铁，窗户下挂着的铁块也会发出声音，这个现象叫做共鸣，是一种很常见的物理现象。”

“共鸣效应。”何子富问道：“崔玺晶已经说过了。”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你报告你的发现后，会先得到表扬，后得到批评。”

“崔玺晶解释过了。”何子富道，“崔玺晶说，表扬我的，是何牧师，因为我的发现跟重生教的传教方式有契合一处。上报后批评我的，实际上是文庆裕。因为文庆裕作为十殿长老，他知道，共鸣效应有助于他的宣教，而如果我知道共鸣效应，会降低文长老的权威性与神秘性。更可怕的是，共鸣效应只是起步，它提供了与重生教不同的解释世界的方式，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信众中的一部分就会用科学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进而重新发展出科学，而这，显然与重生教的追求是相悖的。”

“是这个理。”袁乃东颔首说道，“崔玺晶曾经是重生教教徒，又与重生教为敌多年，对重生教的理解，远高于我。看来，数据库里的东西，不能解释一切现象，需要更新了。可惜没有网络。”

他又转向何敏萱：“你在云雾山上祭拜的那个遗迹，不是什么神制造的，而是化石，远古动植物在地层中留下的残骸历时亿万年变化而成的。化石数以千万计，你祭拜的那个，叫做璧山上龙。”

“璧山上龙，我记住了！”何敏萱兴奋地说：

“在此之前，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们共鸣现象和璧山上龙的事儿，是因为当时我觉得太过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这涉及到太多太多的基础知识。我嫌麻烦。正如何敏萱对我说过的那样，对古老寨，甚至对整个地球而言，我只把自己当成匆匆过客，完成了碳铁盟交给我的任务我就会离开。所以，非常抱歉。”

“你现在不就告诉我了嘛！”何敏萱说，“我跟冉翠姐说好了，她教我识字。我一定好好学。我，我要做一个有知识的人。”

“幺妹儿很努力的。”何子富说。

“何敏萱，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不想伤害你，但是——”袁乃东说，“——我有喜欢，不，是爱，爱的人了。”

“好，好啊，祝福你们。”何敏萱起初还想努力控制情绪，但场面话一说完，她就脸色骤变，低下头，夺门而出。

何子富盯着袁乃东，隔了片刻，说：“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一个从天上下来的人，干净、俊朗、神秘，对一个少女有多大的**？你这样对幺妹儿是不公平的。”

“那你告诉我，我怎样做才算是对她公平？给她可以继续下去的希望，然后又用现实把这希望掐灭？”

“你不明白，拒绝本身就是一种**。”

“不，我明白。”

在所有问题上袁乃东都有充分的自信，即使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假以时日，也百分之百可以解决。

——除了铁红缨。

铁，是元素周期表上第78号元素；

红，是可见光光谱从左往右数第一种；

缨，是古代女子许嫁时所系的一种彩色带子。

都是普通至极的字。

然而三个字组合在一起，铁红缨，就变成一个皓齿明眸、顾盼自若、精明强悍的女孩子。她哭，她笑，她的霸道，她的率真，她的坚强与软弱，她的风风火火与大大咧咧，她的梨花带雨与雷霆万钧，都让他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他又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