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不打算开头就放出自己的绝招了吗？”

战斗开始前，神王将这句话作为了开场白。

果然，和福州那时候不一样，奥丁此刻的氛围完全没有那种“沉稳而高高在上”的意味，反倒是随性而……无赖，自由散漫到令人有些看不懂。

硬要说的话……

“您完全不打算伪装吗，庞贝家主？”藤丸立香颇感有趣地问，“上次分别的时候好像说过，下次见面就会让我入伙的吧？真可惜，结果我们还是要打起来了。”

闻言，奥丁又一次俏皮地歪了歪自己白皙的面甲，开口道。

“庞贝？”

“那是谁？不认识的人名啊。”

还装，你还装。

在这里的两人显然都心知肚明，就连奥丁自己，其实也的确不打算收敛那份气场，这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便是证据。

“这算什么，人格假面吗？到底哪个才是你？”

在战斗开始前，藤丸立香并不介意和奥丁聊聊，一是因为她自己对答案也很好奇，二是因为她正在做热身运动。

少女扭着脖颈和手腕，明知道没什么必要，就当做是精神洗涤的一种吧。

“哪个才是吗……”

神王嗡嗡的声音在那面甲之下传来，带着些许深沉和回味，似乎这一句话是罕见的佳肴，不得不反复品鉴咀嚼一般。

然后，给出了颇让人意外的答案。

“事到如今，谁还分得清那种事情呢。”

“高高在上的神，风流倜傥的有钱人，流连忘返于凡间的情圣……老实说，都还挺有趣的。”

“我的兄弟姐妹里有个娘们说的很对啊，哦不对，她没说，应该说——她做得很对啊。”

奥丁抬起了自己的手臂，看向掌心，手心的部分是深黑色的类皮革材料，几道纵横的纹路即是装饰，也是用来疏通元素流通的道路。

似乎那里有着蜿蜒的河流，而奥丁的思绪也顺着开始漂流。

“作为龙，作为人，所能够获得的享受是不同的。”

“你曾经有和赫尔佐格……我的老朋友说过这么一句话吧？”

“生命是为了愉悦而活的生物。”

“大概真的是这样吧。”

“但是，只是这样，似乎还不太够。”

“藤丸。”

奥丁抬头，那如汽灯般切开黑雾的独眼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说出了藤丸立香都未曾想想过的台词。

“你的愉悦是什么？”

“……”少女眨眼，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呜啊，我真没想到竟然会被您问到这个问题……这算什么，您要不还是到最后一刻都保持着‘老子没错’那样的反派风度吧？被这样虚心求教什么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哎……”

藤丸立香有些变扭。

她遇到的敌人大多是执拗狂，不然就是一国之君，甚至是整个世界的主宰。

虽然交往久了就会发现他们都还蛮可爱的，但实际上第一次见面，最好最好的待遇也不过是以礼相待，就算询问自己的本心，那也是抱着‘高高在上’的态度。

但是眼前的奥丁，却像是迷茫……不。

是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却想要获得同行者认可般询问着。

但，还是那句话。

藤丸立香向来是无所谓的。

“愉悦……一般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吃喝玩乐之类的吧……”少女摸着脑袋，开始顺着神王的话题说到。

“美食的快感。”

“游山玩水，见识到新鲜事物的快感。”

“和美丽的异性……或者同**往，在他人那里获得的联系，从而得到的快感。”

“这些都是让人填满心扉的愉悦。”

藤丸立香抚摸着胸口，她说的时候没有半分迷惘，当初她曾经和赫尔佐格问过类似的问题，对方给出了回答，自己给予否定的同时，也感觉……

可惜。

她不会对别人的愉悦基准说三道四，她只是单纯嘲讽赫尔佐格只看见了【结果】而没有思考在那之后的事情，并且……为男人无法感受到常人的愉悦而感到可惜。

不是觉得赫尔佐格的愉悦错了，而是他的方式和眼界错了。

不是觉得常人的愉悦才是正确，只是觉得无法品鉴太过于可惜。

她是一个直率面对感动的人。

喜欢的人就毫不犹豫地黏上去，对该拥抱的人就要在还能够见面时拥抱，从未否定过自身对愉悦的追求。

以上这些似乎也可以被归类为物质欲。

但，说来惭愧的是……

“而令我感到无比惭愧的是，我似乎还不能够被满足。”少女平静地说，缓缓握紧手心。

“愉悦的话题，是我认识的一位……长辈说的，但是在那之后，也有其他人和我聊过这些。”

“而我觉得，最为值得认可的欲望，愉悦是——”

可能是担心某个人类最古之胖虎教坏人类最后之御主吧。

恩奇都也好，达芬奇也好……

医生也好。

他们也和自己聊过这些。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自己从来都不需要和她说多余的话。

那个“平凡”的少女，比他们想的还要……

异常。

“是【奉献】。”少女面对神王，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神王在那个瞬间定格，似乎无法理解少女所吐露的话语。

“……奉……献？”

“很奇怪对吧？”藤丸立香点头。“奉献，就如同这么名字一般，很直白的含义——将自身的利益分享给他人。”

“充满着‘虚伪’，‘谎言’‘自我满足’。”

“但是我觉得，愉悦本身就是自我满足，如果说人类都是自我满足的生物的话，那这个答案就是最接近正确的。”

看似错误的答案，反倒是正确？

少女耸耸肩。

想要论证这个结果并不难。

现实生活中，人们虽然会在表面上夸赞去乡村支教的人，去当消防员，去当缉毒警察，去进行各种危险，苦累职业的人，人们看见这些英雄时，会这么说。

【哇，真厉害，我很敬佩他们，因为如果是我一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很合理。

叠甲到位。

但是，说到底……说出这句话时，人们真的有思考过自己是否真的是敬佩对方，又或者……根本就只是看见有人做了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而松了一口气呢？

到底是敬佩更多，还是欣喜，以及放松更多？

真的有思考过“为什么他们回去做这样的工作”，以及“为什么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去做这样的工作”吗？

藤丸立香不太清楚，但是就她个人的经历出发……

“我和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国王做过朋友。”

“我和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们上过床……只是字面意思那种。”

“如果就常规的愉悦来说，我应该已经超越任何人类了才对。”

“但是……完全不够。”

少女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看过的一切。

为什么英雄会成为英雄？

为什么那些人会留在“座”之上？

为什么英雄，会为了不是自己的某人而拼尽全力？

为什么……

那些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人的人，反倒获得更加愉悦？

这似乎违反了自己的“愉悦”论。

但……

“我想，原因很简单。”

“愉悦是自我的满足，那就意味着所作所为最终都会反馈在大脑之中。而奉献不同，因为目标宏大，遥远，人根本无法看见那遥远的彼端，所以只能够想象，所以只能够联想，用脑中的幻想去缝补现实的缺漏。”

“也就是说，奉献这种愉悦，本身就超脱了现实，超越了现实。”

“你所看到的‘结果’不过是暂时，而你的大脑会不断告诉你，你帮助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而无法关测到‘他人’人生的你，自然就会不断汲取无穷无尽的幻想，超越自我的现实。”

“世界是你与他者所构成的互补，而你必然小于他者。”

“因为人总会死，而在你死时，你孤独一人，而他者将会延续。”

“人无法自己活着。”

没有人，可以成为孤岛。

“在‘自己’的彼端，永远都是‘他人’。”

这可是被些写进教科书的内容啊。

人最根本的属性……

是【社会】

“很不可思议，我得出了结论——‘奉献他人’才是最佳的愉悦方式。”

而当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点的瞬间，暂时放下成见，尝试去相信，尝试去交流，尝试去给予，尝试为所有节点勾勒起联系，这个世界就可以突破原本的限制，抵达不同的未来吧……

少女曾经如此幻想。

但……随之而来的，是漆黑的情绪。

就像她最开始说的那样。

她意识到自己的愉悦是“奉献”后，第一反应是……

羞愧。

“想要意识到这一点，有的人是靠着灵光一闪，但是我不是，我只是个没什么才能的凡人，我之所以意识到这点——仅仅是因为那时候的我已经把世俗的愉悦品鉴结束了。”

钱。

女人。

美食。

风景。

友情。

亲情。

藤丸立香享受的，都是那些看上去稀疏平常的事情，但……

又有多少人，能够在一个爱护子嗣，宽容开明的父母教育下成长？

有多少人，能够在正常的校园环境中长大，开朗地，普通地交往？

有多少人能够和英灵那样高贵的存在进行交流？

有多少人有资格窥探那瑰丽的神秘侧世界？

她获得了一切，所以才能够在终点看见答案。

多笨啊。

现实生活中，已经有那么多人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早早地开始沉浸在充满满足感的人生中。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其他人不行。

对。

因为还没有满足过。

不像已经经历过的藤丸立香，现实生活中，大家光是活着就拼尽全力。

如果连活着，连稍微放松地活着都成了奢望，那谁还会考虑奉献？

想要用个人的“愉悦观”去覆盖他人，是最为愚蠢，令人恼怒，也无比傲慢的事情。

——我生来一无所有，又为何要奉献？

就算知道只要改变自己的思考就能够获得所谓的“大智慧”，又有谁会在连物质享受都未曾触碰的情况下，去脱离“凡尘”，化羽升格，成为大彻大悟的存在。

所以藤丸立香才会羞愧。

她品尝了太多平凡人不该有的美好，所以才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她从不特殊。

她只是在无数璀璨的灵魂的浇灌下正常成长的，普普通通的一个人。

谁都做得到。

所以藤丸立香从不宣扬自己的愉悦观，只是单纯地尊崇本心，行走在自己的【理】之上。

而就如同刚才所说的一切那样。

想要实现她的梦，那【绝对统一】的世界。

她欠缺了最后一点。

那就是【平等】。

一个能够让全世界的人平等获得资源的世界。

没有生来的阶级差距。

没有生来的相貌落差。

没有无法改变的现实，没有难以跨越的鸿沟。

不难想象，在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人们才有可能意识到“奉献”，或者说“他人”的重要性，并彻底消除纷争和灾厄。

藤丸立香，仍旧在探寻的路上。

而奥丁——

“……果然，你应该来我这边的，藤丸立香。”

他睁开了眼睛。

神王伸出手，甲胄摩擦，钢铁滑碰发出连锁的轻响。

而他说出的话语，却让少女愕然。

“那个世界……”

“我来帮你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