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的幕布明亮, 照得一花一叶栩栩如生、一鳞一甲分毫毕现。
阿囡只看觉得缥缈梦幻,橙红绿紫的皮影娃娃打斗翻腾,至于老师傅那粗哑悠长的唱词她倒没怎么听清,只听见人群一波一波叫好。
侧眸看见泉驹听得专注, 阿囡也仔细听了一会, 倒是听懂了, 说得是前月里宋军与金兵在边境地带有些摩擦, 小打一战, 胜了。
两国间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这都是以宋朝一味低头退让, 奉上岁币求来的,势必不会是一个长久安稳的局势。
家国大事融入市井,成了一场皮影戏, 成了几点飞溅的唾沫星子, 刀光剑影离得远了, 就觉得像一个故事,并不会劈落到自己身上来。
一场戏罢, 梦中人纷纷醒来。
“泉公子。”泉驹猛地回神, 就见小二殷勤的送来一碟茶点, 恰是食肆里出的豆糕, 阿囡上午还磨浆过筛呢。
荆方从二楼施施然走下来, 笑道:“这皮影戏如何?听说祖上是在开封伺候过王公贵族的匠人。”
原来这间茶馆是胡家的买卖。
“荆大人。”泉驹道,“活灵活现的。”
荆方又看向阿囡,阿囡蹦出两个字,“好看。”
荆方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时有很深的两个酒窝, 连眼睛一起弯起来, 一团孩子气,给人很真诚的感觉。
泉驹想,其实也不能太谴责胡沁的阿姐悔婚,若是喜欢荆大人这般的,势必是不会喜欢江大人那样的,截然不同的样貌气度。
两个孩子婉拒了荆方相送,他用折扇挑开车帘,对车夫道:“回去吧。”
荆方与嘉娘虽有府邸,但因胡家正临多事之秋,嘉娘身子孱弱不好挪动,所以都还住在胡家。
庶房的院里,如今就住着小叔一人,荆方看着院里莹莹一点微弱的光,轻道:“痴疯人一个,用得着油灯吗?费银子。”
他身后随从飞快的没进了院子里,片刻后,这院里一片黢黑,死寂。
荆方回来的并不算晚,循例先去看了看胡老爷子。胡沁将大半个书房都搬到胡老爷子房里来了,一是陪着他爹求个安心,二就是给这屋里添点人气。
“姐夫回来了。”胡沁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肚子,道:“姐夫饿不饿?”
荆方摇摇头,将茶馆的附账递给给胡沁。
“放着吧。我让下人弄点吃的。”胡沁道。
荆方坐了下来,见胡沁账目核得都对,满意的点点头。
胡老爷子发出一声费劲的气音,荆方忙起身走到床边俯下身,道:“爹。怎么了?”
胡老爷子要水,荆方就给他端水,竹筒里搁着一把麦秸秆,他抽了一根,方便胡老爷子自己喝。
也许是天儿热了,也许是胡沁的日日相伴有些作用,胡老爷子近来清醒的时候变长了些。
他虚着眼仔仔细细的看清了眼前人,嘴唇翕动,艰难道:“荆方。”
“诶。”荆方忙应。
“之前,我们讲,讲定的事,你还记得?”
“是,爹,您别担心。我记得。”
“到,到我为止。”
荆方连连点头,道:“我没同阿沁提过一个字。”
胡老爷子放心了,闭了闭眼又睁开,“打,打胜仗了?”
胡沁先前跟胡老爷子提了一嘴,荆方笑道:“嗯。”
胡老爷子没说话了,荆方贴耳朵过去,听到微弱但均匀的呼吸声,原是又睡去了。
荆方帮着胡沁查了几笔坏账死账,就被胡沁催着回院里来了。
嘉娘白日里睡多了,眼下还未睡下。
“小厨房里按着岑娘子的方子做了枣糕,你尝尝。”嘉娘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气息不似前些日子那样发虚。
荆方拿起一块吃了,虽然凉了,但却因为回油而更有一种细密紧实的口感,道:“很好吃。”
他挑开帷帐,就见嘉娘还未卸妆,黛眉红唇,红纱映面,倒也有几分端丽之色。
“今日大夫来复诊,说我没有落下病根,还可有孕。” 嘉娘垂着眼帘道。
荆方轻触其面,温柔抚之,嘉娘神色松缓下来,慢慢闭上了眼,倒向一片黑暗与深红。
泉驹明日还要上学,阿姥又不放心阿囡,两人不好在外头太迟,于是往家中去。
他们俩老老实实的回家要安歇了,却见食肆门口的江星阔骑在马背之上,俯身握住岑开致的胳膊,轻轻巧巧就将她提了上来。
“致姨去哪里玩?”阿囡歪一歪脑袋,只觉做了大人真好。
岑开致笑道:“我不讲,你等下听了又心馋,要睡不好觉了。”
阿囡嘟嘟嘴,被泉驹哄着回去睡觉了。
岑开致本也不矮小,是纤长的身量,每每蜷在江星阔臂弯里,总被衬得十分娇小,仿佛能被他一掌攥住。
江星阔忙过几日,将周锦录留下的几件案子都理出头绪来,分给手下人正在办,好不容易得了些许空闲,自然急忙忙来见岑开致。
善饮之人多日滴酒未沾,自然也有些馋酒,恰好温娆与秦酒儿的酒肆开张,坐落在西湖畔。
酒肆女客很多,且卖的一半是甜酒,糕点果子甜上加甜,不好,所以要个咸口的下酒菜,但又不能上些个心肝肚肠爪,怎么说呢,要风雅些。
“下酒菜要如何风雅?”江星阔不解的问。
街头巷尾,贫家富户,最好的下酒菜就是猪脸肉,切碎了谁管是哪里的肉,只知道一口咬下去肥而不腻,皮肉紧实,尤其是那猪舌头,又嫩又韧还有脆劲,各种部位各种口感,一盘都叫人吃齐全了。
岑开致已经依着温娆的意思做了几盘,捧着食盒对江星阔笑:“到地方你就晓得了。”
缰绳一拽,马儿扬蹄转向,却见沈平和胡娘子,应也是从外头回来。
岑开致对他们一笑,沈平依旧不说话,胡娘子笑道:“岑娘子、江大人,出去玩啊?”
江星阔点点头,漫不经心的觑了沈平一眼,仿佛只是随意。
纵马骑出去一段路,迎面晚风舒适畅快,江星阔收紧了臂弯,道:“胡娘子的郎君,你平日里可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
岑开致被他问得有些莫名,道:“沈大哥?我只觉他寡言少语了些,未见有何不妥,怎么了?”
江星阔便将自己疑心沈平出身军营,可却未在临安府查到伤兵解甲归田的记档一事说了。
“也不一定就有蹊跷,很多时候军营与地方府衙之间的文书交接并没有那么及时。”江星阔道。
“要不要我去问问他?”岑开致见他在意,就问。
“不要。”江星阔立即道:“有机会我自己会问,小事罢了。”
岑开致想那日沈平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身手,道:“沈大哥,功夫颇好的样子,但我瞧他处处藏拙呢。我还想过,他是不是厌倦了江湖纷争的武人?”
被她这么一说,江星阔倒觉得可能是自己疑心太过,也不笑岑开致是不是说书听多了,只道:“亦有可能。”
温娆的四让酒肆并不在西湖的热闹中,而是孤零零的一幢小楼,嵌在西湖弯里,恰与水中落月作伴。
许是酒香不惧巷子深,酒肆生意还不错,笛声悠悠,酒香温厚醇然,客人座次间以书画为挂屏,仆妇送酒递菜时回旋其中,怡然自得的好似在跳一支舞,挂屏摇晃,如松涛竹林随风过。
“岑娘子?”一个熟悉好听的女声轻唤。
岑开致循声看去,就见一身碧衣的秦酒儿正对她笑,她身后悬梯上,温娆斜倚着身子,长长的殷红披帛飘下,露出圆润白嫩的肩头,棱角分明的薄唇轻扬一笑,道:“可是我的菜成了?”
“成了。你这酒肆瞧着倒是极别致的。”岑开致笑道:“想着我这菜应也不算辱没了。”
温娆蛇一般游下来,顿叫周遭客人们心猿意马起来,醉翁之意不在酒,酒香哪抵过美人香。她在岑开致跟前站定,拽了拽披帛,将肩头和胸脯都盖住,道:“楼上景致最好的雅间,今日酒水我请。”
温娆自顾自挽过岑开致走了,江星阔手边一空,本要跟上去,却听见有人笑着大声道:“江大人,好久不见了。”
听声,江星阔就知道那人是谁了,完颜计和林筱坐在一处,柳绿桃红的挂屏旋转间,露出他们一身汉人衣饰打扮。
岑开致下意识望去,温娆将她一揽,轻道:“那是金国王爷,江大人认得他?”
见岑开致点头,温娆短促的皱了皱眉,笑道:“叫他们男人说去,你且随我来。
二楼的雅间有茶桌有团凳,还有美人靠和小茶几,温娆捅开窗户,夜风带着月色和微湿的水汽鱼贯而入,吹得岑开致惬意的眯眼。
温娆请岑开致坐定,就见她从食盒里拿出一个圆丢丢的坛子,一股子清冽甘美的香气,温娆一闻就晓得妥了,肯定是女娘们喜欢的滋味。
“是什么?”她急不可耐的问。
“青梅熟醉虾。”寻常醉虾都是生的,未必人人敢食,熟虾虽少几分生食的奇鲜,但因为是熟食,未必要用咸水海虾,可以用肉肥膏厚的沼虾。
温娆翘着红艳艳的食指剥了虾壳,嘬了一口虾黄,虾膏鲜浓的令她呆了一呆,又去吃虾肉,弹嫩肥鲜,青梅的果子气和花雕的香气将这只虾味道烘托的极美。
“这菜价钱高不高?”温娆问。
岑开致比了个数,温娆露齿笑,频频点头,道:“有得赚,有得赚。”
另一道菜是素的,黄黄白白绿绿的一盘,瞧着十分清爽,岑开致又浇了一勺绿莹莹的油,瞧着更是绿叠绿了。
温娆这就有些吃不准了,白的是藕尖,绿的是秋葵,黄的是腰果仁,这瞧着不像是下酒菜的模样啊。
虽是心有疑虑,但温娆没说什么,先夹了一根藕尖吃了,初只觉得极脆爽,回口时一股麻味就上来了,舌头木木的发烫,想喝酒却也不对,是了,这滋味叫人想喝甜酒!不辣口回甘舒服的甜酒!
初夏的秋葵嫩,刚凝出个模样就被掐了,里头一粒粒的爆籽吃着有趣,最后浇上去的绿油是用鲜藤椒浸出来的,难怪那么麻了。
腰果仁先炸,炒得时候走个过场,凑一个硬脆的香口小菜。
江星阔走进来时,温娆将菜放回食盒里,见江星阔盯着看,她笑道:“这菜我就不给你们留了,拿去给酒儿尝尝。好了,不招人烦了,你们先尝尝酒,我让人送菜来,放心,我的人进来前会先敲门。”
岑开致嗔怪的看了温娆一眼,温娆含笑点点她的面颊,走人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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