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炎热开了电扇也止不住,石映芝只得敞开大厅前后的门,自己坐在对风口的竹凉席上,一边吹着穿堂而过的风,一边吃消暑的甜西瓜。
石映芝这几日心情很好,她没想到自家儿子如此中用,一下打回来这么大的一笔钱,也算是拉了孟记一把,要是他再和施书语好上,那孟记或许真能重获新生。
她正想得美滋滋,便听傅妈从庭院里快步走进来说,施书语来了。
“快去做碗红糖凉糕端上来!”多半是来找孟洛川的,石映芝心里头想着,连忙起身,说着话往外走,刚走进庭院里,就见到施书语站在大门口。
石映芝奇怪她怎么不往里边进,施书语性子大方,常常是人还没到已经先笑着甜甜的叫人了,今日这人也不叫,脸上连个笑容也没有。
再仔细一看,她脚边还放着盆八仙花,这花分明是石映芝假借孟洛川的名头送给她的。
石映芝只觉得不妙,果不其然,一走到门前,施书语就开了口:“伯母,这花是你送给我的,我也就还给你了。”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施书语已经晓得这花不是孟洛川送的了。
“书语,这是怎么了?”石映芝忙到,“外边热,我们进屋来,进屋慢慢说,好不好?”
“不用了伯母。”施书语反倒后退了一步,“我这就走了,你替我祝洛川哥哥幸福。”
石映芝越听越不对劲:“幸福?书语啊,你知道了什么可别瞒着伯母!”
施书语本就有些怪石映芝没有了解清楚情况就撺掇她去约孟洛川,害得她丢了这么大个脸,于是当下也就将孟洛川有心上人的事讲了出来,以消消心头的不痛快,内心深处更是想让孟伯母替自己做做主,毕竟这是洛川哥哥的母亲,洛川哥哥怎么的也会听听他母亲的话的。
“有了喜欢的人?”石映芝惊讶过后,忙向施书语赔不是,“你别怪伯母,洛川他这刚回霞浦不久,我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交上了朋友。”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伯母知道你肯定是受了委屈,不过你放心,我和你孟伯伯都特别喜欢你,我们孟家这儿媳妇可是非你不可!你洛川哥哥那儿,交给我来办,我会让他亲自去向你赔罪。”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施书语也就舒了心。
施书语是从小就喜欢孟洛川的,当初和父亲出国时,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孟洛川了,在跨洋的轮渡上哭了整整一个礼拜,活活给哭出了结膜炎来,后来治了好几个月才好。不过眼睛虽然好了,心中一直留下了个疤。
所以这次回来霞浦,她最大的心意就是再见到洛川哥哥。
石映芝看施书语脸色变得霁朗,连忙让傅妈把红糖凉糕给装玻璃碗里盛起来,再用小盒子封好,让施书语带回家去吃。
傅妈做的红糖凉糕是一绝,石映芝知道施书语就好这一口。
待送走了施书语,石映芝回到屋子里手一挥,将一盘切好的西瓜全摔在了地上。
淋淋洒洒满地的狼狈,可把傅妈给吓坏了:“哎哟,太太,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石映芝没说话,径直到卧房里去换了身衣服,当下就要出门去。
她叫了辆车,直奔皮货街,一下车就喊来店里面的年轻小伙计:“你给我去盯着孟洛川,看他这些日子都和些什么人混在一起!”
“好的,老板娘!”小伙计撇下手里的活儿,跑得飞快,转眼就消失在了街角。
……
孟洛川约了见月香一大早去逛西街的市集。
西街市集不比一般的集市,这西街的集市全是做艺术品生意的,孟洛川从前在霞浦时就常常一个人来逛,偶尔还能淘到一两样稀罕的画作。
见月香一走进西街市集就如同走进了珍宝坊里,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好多的东西都爱不释手。
孟洛川见见月香看得欢喜,自己也就跟着欢喜,两人一边交谈一边欣赏着,这一圈逛下来倒买了不少佳作。
孟洛川本来还想再逛逛,只是见月香忧心着去上海前送到画社里来的那幅旧画,想要赶紧替人家修缮好了,了了这桩差事,心里头才踏实,于是孟洛川也就陪见月香往回走。
逛了这样大一圈,见月香的脚也软了,她没说,孟洛川已注意到她走路慢了许多,知道她累了,于是想要叫辆车。
这集市挨着火车站,人来人往的叫车困难,孟洛川站在路口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一辆空着的车,回头柔着嗓子向见月香道:“干脆我背你回去好了。”
见月香眉一皱,红了耳朵:“说些胡话,这大街上的,你也好意思吗?”
“怎么不好意思?”孟洛川一本正经,“你要是在大街上见到一个人背着另外一个人,准会想背上那人是有什么难处不能自己走路,哪里还会想别的!”
“我可不好意思。”见月香低下了头,“再说了,我又不是不能走路,我们走回去也一样的。”
“那可不行!”孟洛川一副小孩子的模样,“你都累了!”
话说回完,目光往四下里一晃,忽然看到街边锁着辆三轮车。
“你等着!”孟洛川走了过去,一问就知道了,这蹬三轮的师傅今日害了咳嗽,放了一天的假,于是他花钱向人家租了车,坐上去掸掸后椅上的灰,脚一蹬,把车骑到了见月香跟前来,“上车吧月香,我今天做你的私家三轮,由你随叫随到!”
见月香噗嗤一笑,提着买好的画坐到了后座上去。
孟洛川作势把衬衣纽扣一解,车动起来,风迎面吹过,白衬衣飘飘,露出底下的小短褂子和结实的手臂。
见月香微微侧着头,一面吹着风,一面看街边来来往往的人,那些人各自有着各自的喜怒哀乐,却都和自己不相干,似乎整个世界都和自己不再相干,此刻只有孟洛川,只有他和自己紧紧相系,一同向前。
到了画社门口,孟洛川吱呀一声停了车,一向不爱出汗的他额头上全是汗珠,见月香拿出口袋里的汗巾,递给孟洛川去,让他擦擦。
递过去的同时,开着玩笑:“孟师傅,这一趟跑下来收我多少钱呐?”
孟洛川一只腿站直了踩在地上,另一只微微弯曲着仍旧踏着车,他的双手扶着三轮车的把手,脊背笔挺,听见见月香说话,他把头往见月香那边一挨,然后闭上了眼睛。
见月香只觉得一股热气夹带着肥皂干净的味道扑鼻而来,令她整个人紧张得一绷,眨眨眼连忙问:“你……你做什么?”
孟洛川倏尔睁开了眼,澄澈的眸光注视着眼前的人,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汗,孩子气的道:“你帮我。”
见月香松了口气,她还以为……
伸手,轻轻在孟洛川的脸上擦了擦,刚一擦完,孟洛川就把帕子夺了过去:“就当付的车费了。”
然后腿一跨,从车上下来,率先去开画社的门。
见月香的脸又红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爱脸红的人。
等打开了门,孟洛川扭头,见见月香红红的脸蛋,于是又好心情的笑了起来,见月香垂下头,捂住了自己的脸,自言自语着往里进:“我这脸皮要有墨锭厚就好了,最好还像墨锭一样的黑。”
“哪有人想要脸皮又黑又厚的,那多难看。”孟洛川跟在见月香身后。
“那样我脸就算红成了柿子,也没人能看出来了。”见月香解释。
孟洛川笑得更开怀:“不要,你脸红的样子很可爱。”
这话一出口,见月香的脸真红成了柿子,看得孟洛川直想咬一口。
见月香没再说话,把那幅《五伦图》拿出来,放在桌案上,平复了咚咚跳的心,这才开口:“这样好的画,得好好的修,千万得长久的留存住。”
“是沈铨的画。”孟洛川一眼就看到了画上的字。
沈铨号南苹,是清朝的画家,擅长画花鸟走兽,他的画赋色鲜艳,构图巧妙,有得“江南高手谁第一,吴兴沈生世无匹”的夸赞。
孟洛川自然是知道沈铨的,他没想到竟在这儿见到了沈铨的传世佳画《五伦图》。
两人细看之下,很快的发现了不对劲,这画画得妙绝,工致精丽,看着就是幅精品,可有些许地方色彩却太过鲜艳了一些,这种艳丽的颜料像是现代的颜料,颜色艳丽却不够自然,哄骗绝大多数人都不成问题,可哄不住见月香。
当初收这幅画时因为急着关门,有些匆忙,见月香只是简单的看了一下,并没有仔细的察视,再加上她修画的本事大多来自于天赋,从父亲那儿学到的也只是技术没有经营的手段,自己真正开店不过两个月的时间,经验实在是不足,客人既然没有提起,她又哪里会去质疑这是幅仿品。
也只有此刻,待到要修缮时,一一细看下,一下就察觉出这画不是真迹。
见月香抬起脸来,看向孟洛川:“这……还要修吗?”
“你登记的时候登的可是真品?”孟洛川皱起了眉,偏偏这么巧,那天他一整日都在画社里,只有临到要关门,见月香贴告示出去的时候,他去了井子口告诉老郎一声,就这样错过了。最好的结果就是送画来的客人知道这是幅仿品,接画时也明白修好的是幅仿品。
见月香点头。
“送画的人没有否认?”孟洛川又问。
见月香摇头。
只是,孟洛川以他做生意这么多年的经验,不自觉的认为,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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