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回忆和鳝鱼

见沈平眼睛撇过来, 阿娣膝盖弯了弯,掀开腿边一张草编的盖子,底下是半筐沾着泥的姜蒜。

她拿了一头蒜给沈平,胳膊都不会打弯了, 直直的摆过去。

沈平有些奇怪, 瞥了文豆一眼, 他也是满脸的不自在, 不过还好, 抹了把脸,又笑了起来。

想到自己进来时, 这两人好像在吵架,还是打情骂俏来着?

沈平觉得自己煞风景了,拿了蒜赶紧走吧, 本想掰一瓣, 想想算了, 就道:“下回还你。”

文豆笑道:“一头蒜,不打紧。”

沈平没说什么, 转身走时见阿娣直戳戳的像根木头, 他心想, 这俩能不能成?瞧着小丫头不像没意思, 又不像有意思。

沈平一挪开, 清风在厨房门口与热气你来我往,吹得文豆脑袋清明了几分。

他觑了眼阿娣,见她似乎有些被吓呆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道:“你眼下要是不愿意, 也别往心里去。我不急, 公孙阿姐都还是姐不是嫂呢,说起来我阿兄真是慢,这年纪了,人家孩子都生一波了,他还每天慢悠悠的磨蹭……

文豆自己尴尬,倒把杨松揪着说个不停,可阿娣整个人像失了魂,扶着门框一动也不动。

“巧,阿娣,阿娣?”文豆轻轻推了推她,阿娣打了个哆嗦,神色恍惚的转过脸来看他。

“怎么了?”文豆认真的看着她。

这小子同好看两个字不沾边,倒也不丑,圆脸圆鼻头,阔唇笑眼,白日里聒噪得很,扯得下脸皮做买卖,一整日忙忙碌碌,入了夜倒头就睡,浑然好眠,看着油滑,骨子里却是踏实的。

看着这张市井随处可见的寻常面孔,不知怎的,阿娣忽然觉得也没什么好怕的,谁没个过去呢。

她走进厨房添了把柴,火光照得她半张脸金灿一片,连瞳孔都迥然有神,文豆傻愣愣的跟着进来,就听见她道:“我刚才想起来,平叔,我从前见过。”

“是吗?哪见过?”文豆问。

舍七、歪牛他们刚装了一波货走,杨松起得早,眼下补觉去了,公孙三娘回了食肆,眼下这院里就他们两个。

晴一日,雨三天,今天恰是晴朗的时候。

阿娣正在檐下往外看去,院里被太阳照得亮堂堂,在太阳底下,连新下的几颗驴粪蛋子都干燥规整,没什么气味。

“在我从前伺候的人家里,那家的老爷是明州一个当官的。”

“平叔在他家帮工?”

“不是,我只见过平叔一回,是夜里,下着雨,我不知道他来做什么。”阿娣摇了摇头,垂眸抿了抿腰裙腰裙上一块洗不掉的酱汁脏斑,“我从少爷的房间里冲出来,回廊上的灯笼不知道为什么熄灭了,我只知道跑,跑,跑,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就像今天这样,在回廊上撞到了他。”

阿娣不知道,若不是她那衣冠不整,泣下沾襟的样子叫沈平生出了几分可怜,她今日就不在这里了。

文豆是个聪明的,并非纯然无垢的性子,那些年在文婆子身边,女娘血淋淋的秘密他听得多了,都能面不改色就着她们咸津津的泪下饭。

可是阿娣这一句委婉的拒绝,就像钝刀子割肉,回过味来,立刻觉出疼了。

“我,我不介意这个。”文豆忙道。

阿娣转过脸来看他,愣了一会,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是么?可我同你讲这个事,并不是要向你诉苦,讲自己失了贞洁,要请你包容的意思。我只想告诉你,我觉着这辈子,不成婚最好,成了婚,要做那事儿。”阿娣皱了皱眉,有些嫌恶。

文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话了,半晌才道:“可瞿娘子和泉大人就很好,岑娘子和江大人也很好。”

“我娘和我爹却不好。”阿娣极快的道。

“那事儿其实不是那样的。”文豆小声的说,“你情我愿,会很快活。”

“可做那事儿,会有孩子,生儿育女的,想想那日子,难道会比眼下痛快。”阿娣没被他说服,道:“岑娘子的娘亲,是我见过那个年纪最美的妇人,可是一怀孕,整个人都变色了。”

文豆抓耳挠腮的憋出一句,道:“做那事儿,也不一定会有孩子。”

阿娣费解看他,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就想着做那事儿?”

“我,是男人么。而且不想要孩子,还有别的法子咳咳咳。”看着阿娣的眼神愈发狐疑,文豆赶紧打住,抿了抿唇,有些萎靡的道:“你不嫁人便罢了,可你要改了主意想嫁人,能不能嫁我?”

他的执着有些超出阿娣的预料,她想了一会,轻轻的点了点头。

一个虚无的许诺,叫文豆一下高兴起来,拿起笤帚簸箕去扫粪了,不带闲的。

文豆提着簸箕出门,食肆院外摆着一个积粪的筐,留着给阿姥的菜圃施肥呢。

阿娣就听见他吼了一句,“谁他娘的偷老子的粪!”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段过往,岑开致兴许能猜到一些,除此以外阿娣没跟别人说过。

如今告诉了文豆,好像吐出了一团脏发,落在阳光底下灰飞烟灭了,阿娣觉得心气都顺了。

文豆气哼哼的,这筐粪也能卖几个钱呢!此时有人一路打听了来,说他们这收鲜货,带了一篓鳝鱼来。

“小暑的鳝鱼赛人参呢!您就别跟我磨这几个子儿了。”那人笑道。

岑开致点了头,乔阿姐便提了进来,对门阿娣和文豆一左一右站着傻看,像两贴门神。

“怎么了?”岑开致问。

阿娣摇摇头,文豆跟着她身后回厨房,道:“方才还没说明白呢。你撞了平叔,然后呢?”

单独用来试菜的小灶上盖着一只小锅,阿娣掀开锅盖,就见里头两块红亮的四方块,似肉非肉,筷子轻轻松松戳进去。

阿娣夹了一小块给文豆尝,有些浓润的肉味,但又比肉清新许多。

“这是笋?那个呢?”文豆新揽来的买卖,给素斋茶馆做胜肉,这茶馆甚是多规矩,姜蒜不许,香料不许,岑开致试了好几回才得了这个方子,教给阿娣来做。

“娘子说是香蕈。”阿娣又夹了一朵出来,道:“就是菇。”

蕈菇的口感比笋更像肉,但又不比笋那样吸味,两者煨在一块,添些松子、胡桃入油酱,这才得些肉味。

蕈菇一口咬下都是汁水,文豆有点被烫着了,又听阿娣道:“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第二日我家老爷就畏罪自杀了,家产罚没,男丁流放,妻妾更是遭殃,成了官奴。”

文豆被这话里的暗示呛着了,大声的咳嗽起来,汁水都从鼻子里喷出来了,他背过身去擦了擦,道:“你,觉得平叔同这事儿有关?”

“不晓得,”阿娣皱着眉想了想那夜的事情,道:“他一下就不见人了,是个会功夫,等我回过神来,就见自己站在老爷书房附近。”

文豆点点头,手里的小碟还有点汤汁,他往嘴里一倒,干脆的说:“这事儿咱们还是不要往外倒,怎么说也是替你报仇了不是?”

阿娣正想开口,就见岑开致走了进来,两人一默,岑开致将剖好的鳝鱼拿了过来,看看他俩,不解的道:“说什么悄悄话呢?”

阿娣想了想,觉得将这事儿告诉了岑开致也好,她是个有主意的,万一日后沈平有个什么变化,岑开致也不至于对他一无所知。

岑开致听罢沈平跟阿娣这一件事,回想起阿娣在明州府的记档,她原先待过的一户人家似乎是市舶司的一个书吏,蹙眉道:“那家老爷什么罪啊?”

“好像是瞒下了一大笔银子,我不是很清楚。”阿娣说。

岑开致点点头,对阿娣道:“我知道了,这事儿你们别再提了。”

文豆和阿娣对视一眼,点点头。

见阿娣有些紧张,岑开致笑道:“来,教你做鳝鱼。”

鳝鱼说起来算是很容易的菜,就比如活虾入沸水,一滚就能捞起来吃了,鳝鱼生来鲜美,肉嫩刺少,好做好吃,随便糊弄下锅炒熟弄些盐酱也不会难吃。

难的只在杀上。

幸好乔阿姐荐来的妇人中有个出身渔家的,鳝丝划得简直像舞剑一样好看,小暑过后,整个夏都好吃鳝鱼的,岑开致给她单立了杀鳝鱼的工钱,美得那妇人再杀十桶都乐意。

有了去骨的鳝丝,便好做了。

虽说食材滋味天然美好,但要做得顶好吃,却也要点本事。

鳝丝原是直溜的,从侧面瞧就成了蜷曲的鳝筒,敲平鳝鱼后下油锅炸,再置于砂锅中慢炖。

这是道费功夫的菜,几人撇了它各自去忙,晚间坐下来一块吃饭的时候,才将这砂锅端了出来。

一掀开盖,文豆微微有些失望,这鳝鱼一片棕褐酱色,鱼皮起皱好似干柴,还不如炒个鳝丝撒把韭菜来得好卖相。

夹了一块入口,他自打了一下嘴巴,这些鳝鱼是难得粗壮,又去了骨敲平,口感更是肥厚,鳝鱼独有的鲜美在这锅不怎么好看的酱汤中被煨得丰富而迷人。

“这菜你明日可以跑一跑,怕凉了不好吃的,可以现备些蒜末撒上,叫酒肆茶馆用自己的小灶浇一勺热油,既出香,又好味。”

文豆边吃边点头,笑道:“还是岑娘子有主张,连着我的难处都想着了。”

岑开致挺满意自己的手艺,江星阔今日本要来吃饭,不过后来说忙得来不了,让随从来取。

江星阔这几个随从岑开致已然熟络,从南山寺起帮她舂茶的就是他们,因为阿田跟了泉九,阿山的身份又抬了抬,平日里跑腿传话的差事都交给了他们,除了荀海外,还有个叫鲁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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