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圃之中, 天子亲射。
射礼须由天子开第一弓,故而萧昱换了一身劲爽猎装,英姿神武,轩然韶举。
天子挽弓搭箭, 一气呵成, 正中红心,百官纷纷叫好。
魏云卿在看台远远望见, 也同众人一般, 客气地轻轻拍了两下手, 赞美着天子的勇武。
天子拉开第一弓后,公卿们也纷纷挽弓搭箭。
萧景好武事, 能挽力弓,公卿们多用轻弓比划做个样子, 唯他取了重弓认真习射。
萧昱向他走来,掂了掂箭筒的箭,取出一支后, 低声对他道:“皇后已向裴氏女示意, 想来裴氏心里应该有底了。”
萧景点头,搭箭, 飞箭射出,直上红心。
萧昱看着靶上微颤的箭, 转头往看台方向寻去,可看台之上,已经没有了魏云卿的身影……
*
另一边, 魏云卿带着众贵女来了射圃, 女郎们都不曾接触过射御,个个都满脸好奇, 跃跃欲试。
内监们抬来弓架,贵女们各自取弓,也学着男人的样子搭箭,可女儿家身子娇弱,没有力气,哪怕是最轻的弓,也拉不开多少,她们胡乱拉着,箭簇七零八落的掉在地上。
裴智容知晓胡法境弓马娴熟,便想让她教一教自己。
胡法境敷衍着她,取出手绢,在掌心绕了一圈,活动着手腕,默不作声走到弓架前,一张一张的过着,不时掂起一张试着。
魏云卿观察着她的神色,便知她是常练习射之人,主动上前询问道:“你能挽开几石弓?”
“三石。”胡法境随口回复着,又掂了掂一张杉木弓,“太轻了。”
魏云卿微微讶异,拉开一石弓,是参军士兵的基础标准,士族中能开三石的男子都是寥寥,何况是女子?
她平日里习射用的也不过一石罢了,可胡法境竟能开三石?心里不由升起一丝佩服,想要试试她的深浅。
魏云卿抬手招呼个内监询问着,“可有三石弓?”
内监回道:“今日多是为公卿射礼备弓,故而都是轻弓,只因齐王习射习惯不同,所以只有齐王手上那把是三石的。”
魏云卿思索着,士大夫们多不通骑射,故而没有准备太多重弓。这端午射礼本就是做个样子,给公卿们准备的都是轻弓,用来比划一下,一时还真不好给她找重弓。
这时,胡法境主动道:“那不如就暂借齐王的一用?”
魏云卿神色一动,看向胡法境,少女神色如常,语气平静。
互换香囊后,贵女们应该已经知晓皇室的意思了,看胡法境这般磊落言行,应该也没有其他心思,或许只是单纯想借用一下齐王的弓。
魏云卿往天子方向看了一眼,萧昱正在跟齐王交谈,不时挽弓射箭,二人并立,有如连璧。
她迟疑着,唤了个内监道:“你去请齐王过来一趟。”
内监领命而去。
萧景收到内监的转告后,跟萧昱对视了一眼。
萧昱道:“那边都是女郎,我不方便过去,你去看看。”
萧景点头,过来跟魏云卿问话,“皇嫂找我是有何事?”
贵女们讶异地看着向她们走来的翩翩少年,轩轩韶举,积石如玉,都不由暗暗红了脸,微微福身。
可惜如此少年,皇室却已为他定下裴氏女,她们有意也无用。
魏云卿对他道:“胡氏女郎说能挽开三石弓,可这边都是一石的,内监说你手上的是三石,才想叫你过来借用。”
萧景嗤笑,“用我的弓?”
他的可是三石弓,男子都没几个能拉开,胡氏一个娇女郎,能拉开吗?怕不是拿他寻开心呢。
不等魏云卿开口,胡法境便主动上前对萧景道:“不知殿下可否将弓箭借我一用?”
面色如常,落落大方。
萧景神情一僵,不想胡氏竟主动跟他搭话求借,若是过往,他定然是拒绝了,可今日是魏云卿先开口求借,他不好拂了魏云卿的面子。
思索后,微一点头,将弓递给她道:“拿去。”
胡法境一笑,走近他,握住了他手上的弓。
萧景松开手,少女转身的一刻,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飘入他的鼻中,他不由吸了吸鼻子。
魏云卿对胡法境笑道:“那你便试一试,记得用尽全力,你说的能拉开,可不能欺君。”
胡法境点头道:“是。”
下一刻,胡法境搭起弓箭,眼神收紧,一寸一寸拉开弓弦。
萧景和魏云卿看着那被一寸一寸拉开的弓,嘴也不由都随着那弯曲的弓弦一起,渐渐张开。
别处习射的文武百官,听闻这边有小姑娘能开三石弓后,也都纷纷讶异来观。
连萧昱,都耐不住好奇,亲来观视。
人,越聚越多,胡法境在万众瞩目下,渐渐拉满弓弦。
只听“倏”的一声,飞箭离弦,三石弓劲太过霸道,飞箭上靶那一瞬,连靶子都被强力的冲击震的微微开裂,正中红心!
——鸦雀无声。
围观的众人都惊讶地张着嘴。
魏云卿的目光也一路追随着飞箭,看到在红心震颤的箭矢后,半晌无言,惊叹道:“好厉害啊!”
她一个小姑娘,不仅能拉开三石,还能上靶心,这得让多少男儿汗颜!
随即,场中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掌声和喝彩声。
宋瑾也不由鼓掌,啧啧赞叹,还不忘调侃了薛策一番,“你跟她一样大的时候,可拉不开三石吧?”
薛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敷衍道:“我家重文不重武。”再说,他现在又不是拉不开。
宋瑾一笑,向胡法境喝彩道:“漂亮!”
胡法境得意扬眉,向魏云卿微微颔首,“臣女不才,让皇后见笑了。”
魏云卿尤在为她鼓掌,赞赏道:“了不起,女郎自是女中英秀。”
胡法境一笑,抬步又走向萧景,将弓还给了萧景,“殿下,你的弓。”
若有若无的香气飘来,萧景还沉浸在刚刚那一箭的震惊中,听到女郎的声音,思绪方被唤回,他看着靶心上的箭,不由对胡法境刮目相看了,“女郎好箭法。”
胡法境扬眉一笑,“是殿下的弓好。”说完,便刻意保持距离,颔首告退。
萧景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微滞。
萧昱看向魏云卿,赞叹道:“皇后纵马艳杀四方,胡氏挽弓小试锋芒,都是了不起的女中英秀,要赏。”
魏云卿微垂眼眸,不予回应,萧昱脸色微僵。
胡法境倒是大大方方道:“陛下要赏的话,不若将待会儿马球赛的彩头赏给臣女如何?”
萧昱一怔,这女子还真是胆正不怯,公然跟天子讨赏,“这马球赛上朕与齐王各领一队,还不知谁赢,朕不好应允。”
“那齐王殿下答应吗?”胡法境目光看向萧景。
萧景看了萧昱一眼,萧昱微一点头,他便应允道:“若是赢了,给你便是。”
*
习射之后,马球开赛。
端午这日,历来有天子亲自上场打球的礼仪,以扬军威。
此番下场的官员们分了两队,各自整理好后,便悉数登场。
红方是萧昱和宋瑾、萧澄几人一组,蓝方是萧景和萧泓、薛策几人一组。
他们偏生都长的芝兰玉树般的模样,一排人往场上一站,便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旌旗蔽日,鼓吹震震——
内监开始敲动战鼓,“咚,咚,咚——”
皇后亲自开球,将马球抛至高处,两队人马的视线都追寻着球的踪迹,纵马上场,竞相追逐。
第一球,理所当然是由天子所进。
萧昱进球后,看台响起阵阵鼓掌与欢呼声,萧昱驱着马,转头去寻魏云卿。
她的脸上挂着客气的笑,看到萧昱投来的视线后,便故作无意地避开了眼,只敷衍着拍了两下手后,双手便垂了下去。
萧昱眼神微暗,再度驾马上场。
场上的勇士们驱驰如神,雅态轻盈,竞相追逐着,红方的宋瑾再进一球。
“哇——”
魏云卿一改刚刚的清冷模样,从座上站了起来,双手在嘴边比成了一朵花,扬声呐喊喝彩,“舅舅好厉害啊!”
宋瑾听到她的喝彩声,举起球杆笑着跟她挥手致意。
萧昱远远看到魏云卿给宋瑾喝彩,神情一滞,微微不甘,她怎么为宋瑾的喝彩声比为自己喝彩的声音高?
他进球的时候怎么没见她高声喝彩?
萧昱不服。
场下,天子更卖力的逐球相击着……
……
魏云卿坐在台上看着,又转头看向下座上记录战况的小郎君,天子击鞠,需要有官员记载盛况,封存秘阁存档。
她走向那正在做记录的秘书郎,询问道:“现在是谁领先?”
李允正在奋笔疾书,乍然闻声,一抬头,却见皇后凤驾至,连忙起身,作揖行礼道:“暂时是陛下领先。”
“原来是你。”魏云卿看着他,道:“你是尚书令李嗣源的公子?”
李允颔首道:“是,正是微臣。”
魏云卿摇摇头,“不对,我跟李令君家就是邻居,可没听说过李令君有儿子。”
李允微无措道:“微臣,臣是过继过去的。”
“原来如此。”魏云卿点点头,跟他闲话着,“我小时候父亲偶有带我去李令君家中拜访,只知道他家有两个女儿,不过已经很多年没交集了,听说这两个女儿嫁的还都不错?”
“一个嫁到了陈郡袁家,一个是嫁到了太原温家。”李允回着,又故作无意地提了一句,“皇后也跟小时候大不一样了。”
魏云卿一怔,讶异道:“你见过我小时候吗?”
李允低着头,脸上微微发红,小心翼翼道:“皇后还记得吗?在尚书府,我们一起骑过羊。”
魏云卿心中一动,认真打量着他,思索了片刻后,指着他,恍然大悟道:“你是石头!”
因为幼时常扮男郎的缘故,魏云卿在世家没有什么交好的女郎,也不认得什么男郎,此时再遇童年的小伙伴,顿时感觉分外亲切!
李允心中一喜,她认出他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皇后竟然还记得我。”
魏云卿不可思议地捂着嘴,惊讶笑道:“天呐,你都长这么大了,都做官了。我记得那时候,你特别爱哭,小郎君们都不喜欢跟你玩,因为没人跟你玩,你就哭的更厉害。”
“皇后莫再取笑微臣了。”李允面色微尬,不好意思道:“我那时候总是哭的满脸鼻涕满脸泪,他们都嫌我脏,不愿意搭理我,只有皇后不嫌弃我,愿意跟我玩儿。”
“我本来也不爱跟他们玩儿。”魏云卿摇摇头,笑道:“就你呆呆傻傻的,不像他们一样调皮。”
李允腼腆一笑,二人谈论着幼时的趣事,不时笑的前仰后合。
……
与此同时,马球场上,萧昱再进一球,众人都呐喊着向天子喝彩。
萧昱也期盼地往魏云卿方向看去,幻想着她也能像刚刚为宋瑾喝彩一样为他大声喝彩。
却见魏云卿眼中根本就没有他,而是言笑晏晏的在跟李允交谈,不时展颜欢笑。
萧昱远远看到这一幕,眼睛被狠狠刺痛。
攥着马缰的手渐渐收紧。
他进了球,魏云卿竟然一无所知,没有给他喝彩。
他心里本就不满,又看到这样刺眼的一幕,脸上的表情不由渐渐失控。
这段时间,他对她百般宠爱、安抚,无非是为了再博她一笑。
可她就是不肯对他笑。
他想起去年上元夜的时候,她对着宋逸,也是笑的这般灿烂。
在他面前,她永远笑的温顺乖巧,却从未真实灿烂。
她只有在生辰那一日,对他笑的这般灿烂过。
而如今,她连一个假装的笑都不愿意给他,却如此轻易的对其他男人笑了。
还笑的这般灿烂。
她是他的皇后,她为什么不对他笑?
她为什么宁愿对其他无关紧要的男人笑都不对他笑?
——他的皇后,怎么可以对着别的男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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