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说凉就凉下来了。粥铺冷天的生意要比夏日里多出一两成,谁不乐意起一大早,在寒风中哆哆嗦嗦的时候,能喝上一碗稠稠糊糊的热粥呢。
大理寺遣人来要了一桶菜肉粥, 一桶虾蟹粥, 胡娘子笑着应了道:“午间熬好了, 我就让人送去。”
人走后, 胡娘子笑容稍收, 见舍七赶着驴车从弄堂里出来,忙叫住他, “午间替姐姐我送一趟粥,我也记你工钱。”
“这倒没事,”舍七有些为难, “只是那个时辰, 我不一定能回来哩。沈大哥忙着呐?”
说话间就见沈平走了出来, 道:“你忙去,我自己能送。”
胡娘子欲言又止, 沈平道:“你还真当我是老鼠进猫窝, 大理寺同咱们是街坊, 有买卖往来不稀奇。”
虽是这样安慰胡娘子的, 沈平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对人言的怵意。
了却前尘往事, 沈平彻底在粥铺安顿下来了,胡娘子在前头待客,他自去后头熬粥,日子悠悠如流水, 又如这一锅锅的粥水。
粥铺的厨房里除了一个滚着白粥的大锅外, 还有十几二十个煲着各色粥水的大砂锅, 粥面上滚出泡来了还不算,得用勺沿着锅壁将底下的粥水搅上来,沸腾平息一阵,再慢慢咕咚起来,这样熬出来的粥才会浓稠绵密。
虾蟹粥的底味来自膏蟹和虾干,也可以加些香菇丁、姜丝、芫荽,自打岑开致有路子买到好而廉的干墨鱼足圈后,胡娘子也往里头加了这一味,毕竟能吃虾蟹粥的人家,一般都不介意多一文少一文的。
菜肉粥的滋味要平实许多,很家常,咸肉是胡娘子自己腌的,不麻烦,抹了盐巴放着就行,咸肉切片,鲜肉剁沫,各有风味。菜则依着时令来,水芹、荠菜、芜菁、繁缕、豌豆尖、晚菘等,自家吃的时候将菜肉粥盛到小锅里,浇上蛋液,等粥里开出黄花来,盛出来落两滴香油。
沈平自己最喜欢吃这一碗粥,寻常味美,求之不得。
菜肉粥沈平留了浅浅一锅底,等着自己回来的时候做午膳吃了,他将两桶粥提到车上,道:“我去了。”
胡娘子破不开一粒银子,正去柜里寻剪子绞开,见沈平推起板车,她有心要嘱咐几句,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好,早些回来。”
午间食肆的买卖正热,岑开致不在的日子里,胡娘子眼瞧着阿娣、阿囡瘦了一大圈,勉强持住了生意,不过人还是神采奕奕的,没砸招牌。
等岑开致回来,天也凉快了,上了几道新菜,驴车赶趟又忙活起来。
就是这几日卖的臭豆腐味不大好闻,这玩意吃着是香,可闻得人未必都喜欢,气味更是混了胡娘子的粥香,可她受了岑开致太多好处,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一早,岑开致就让阿囡送来一篾子金黄四方小块的臭豆腐,说是不要银子,豆腐炸了,洒些细盐,外脆里嫩,又有滋味,佐了白粥正合宜。
这豆腐真是奇怪,凑近了根本不觉得臭,反而是香哩!一上午靠着这臭豆腐,白粥多卖出去一锅!
午市稍歇,胡娘子立马解了腰裙,去食肆订炸豆腐了,白占人便宜的事儿她可不干。
食肆刚备上晚市要外送的菜,如今店里忙,倒也还招呼人堂食,只是不好点菜单做了,今儿后厨出哪些菜,只在那里头选。
虽是如此,堂食的买卖也还很不错,因为走得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在店里吃更省得一份跑腿钱,偶尔还能尝到岑娘子亲手做出的新菜,请他们白吃提意见哩!
臭豆腐装在一只只小砂锅里送到各家茶馆酒肆之中,舍七绕了一路再收回来,食肆的帮工在井边围了一圈,忙着洗了锅子晚市还得用呢。
“致娘正睡呢。今日出了好些新菜,她累了。”公孙三娘道:“咱们就是俩对门,豆腐本不值,不该收你的,不过这菜挺费油,够柴火油钱就成了。”
“做买卖不收银子哪能行?”胡娘子说定了这事,就回去了。
公孙三娘伸了个懒腰,就瞧见杨松在院门外冲他招手。
她走过去,就见杨松手里捏着块蒲桃褐的巾帕,笑着道:“这是好料子裁剩下的,做个包巾正合适。我瞧着你头上那块也该换了。”
公孙三娘斜眼瞅他,到底没绷住笑,随手就解了头上的包巾,换上了这一块。
蒲桃褐不浓不淡,不艳不素,正正好就是秋日里温厚的颜色,衬人也衬裳,杨松盯着她笑。
俩人都忙,难得抽空温存片刻,就见胡娘子又回来了,面有急色,又逼得自己露出笑来,“致娘她,她还没醒?”
公孙三娘不解的说:“胡娘子,你回去还没半盏茶的功夫,她当然没醒了。”
胡娘子拧着帕子,还是不走,她素来爽快,也不知是为何。
公孙三娘将包巾的结塞进髻里,倒也不生气,只道:“几块豆腐,我还做得了主的。”
岑开致不是个独揽大权的性子,她能干也会躲懒,若不是她素日里就放了权,叫底下人历练多了,在明州这段时日,食肆也不会经营的这般妥帖。
胡娘子很不好意思,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就是,平郎去大理寺送粥,个把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杨松晓得他们夫妻俩感情好,与公孙三娘相视一笑,带点打趣意味,道:“哦,是这缘故,不打紧,我也要去送炒货呢。帮你问问就是。”
大理寺不是待客的地儿,但偶也有要备茶盘点心的时候,蚊子腿也是肉,文豆就把这桩买卖要了过来,同别家论生意,说自己还往大理寺卖哩,多少体面!
进大理寺这种地方,杨松还挺自在,往前头倒几年,谁能信他一个山里汉能在大理寺昂首阔步的走。
在大理寺账房处结了银子,杨松又去找泉九,泉九是江星阔手下的人,办差在一个院里,进出有守卫。
杨松本想找阿田来打听,出来的却是泉九。
一见他严肃的面孔,杨松不由自主的弓了弓背,泉九招呼他到一旁树下说话,道:“你回去同胡娘子说,此番是请沈平一道来办案子,看在街坊面子上没声张。叫她别哭,别闹,别胡乱打听,别去告饶求情,安生些忍过几日,末了总会给她一个交代。”
杨松虽钝,可有一点好,从不自作聪明,没再多问一句,只将这话一字不落的同胡娘子讲了,胡娘子顺着墙瘫在地上,杨松把她拽起来搁到椅子上,笨拙的安慰了几句。
让沈平送粥去大理寺是个幌子,沈平一进去就晓得是个套,他也没蠢得觉得自己可以逃出去,逃出去又怎么样,留胡娘子一个人在这吗?
沈平放下粥,道:“粥是足工足料的,这两桶是一钱半银子。”
鲁八还真给他银子了,江星阔与泉九一道审他,泉九做笔录,没有别人。
江星阔问沈平赵书吏可是他杀的?
沈平摇头,道:“老头自己吊死的。”
见江星阔不太相信,沈平道:“我去,他自知道死期将至,就自己吊了,我真没碰他一指头。”
“你是谁人手下的兵?”
沈平良久才道:“大人只消知道我是曾是兵。”
江星阔才懒得与他说些软绵绵的废话,道:“听说胡娘子从食肆买了一大坛子的山椒油,说是你喜欢吃,山椒麻得很,偶尔点缀一二不奇怪,可胡娘子说你都吃了半坛子了,可是思念川西风味了?”
沈平不说话,江星阔也不需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就道:“为什么杀赵书吏?”其中的关窍,总之与银子有莫大的关系。
“我朝的兵缺饷,一个兵大半年都在地里刨食,来了敌人是抄锄头还是拿□□?”
沈平干巴巴的道:“赵书吏幼时就随朝廷南迁徙,一心盼着收复失地,可是那么多年了,这事儿越发没了希望。他觉得朝廷若是一味蜗居下去,养出的后代各个都被暂时的纸醉金迷所惑,像他自己儿子那样是个废物,我朝算是完了,所以就从明州各路搜刮银钱送到军中做粮饷。”
原是如此,沈平一行人势必也在暗中帮忙,否则他一个小小书吏,没那么大的本事瞒天过海。
“你逼死赵书吏,可是因为银钱窟窿太大,惹眼了?”
沈平垂了眸子,道:“老头知道自己有这一日。”
“卸磨杀驴,也是够狠的。”泉九道。
沈平没辩驳,又听江星阔问了岑父船只失事是不是他们所为,沈平跪着,半晌才道:“我只交代我的事情。”
有时候不答也是答,江星阔思忖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是人为,只是并非你所为,你既知道,就说明这事儿同你的差事是一脉的,对吗?”
沈平没说话,一阵阵的沉默叫人心烦意乱,泉九想着要不要给他上刑,忽听江星阔陡然发问,“金宝钱行,可也有你们的人在其中行事?”
那几个管事瞧着也像行伍中人。
沈平不意江星阔已经揣测到这种程度,一时间面上泄露出几分心绪,道:“大人,莫要问了。”
泉九一听还有金宝钱行的事情,这便与瞿家息息相关了,忍不住讥讽道:“胡娘子老父兄弟莫名失踪,与你也有干系吧?她竟还肯跟你,你是给她下什么迷魂术了不成?”
“她什么都不知道,受我蒙蔽,求求大人您放过她。”
“无辜妇孺,我自不会伤她。”江星阔道:“金宝钱行这案子亦有大笔银钱踪迹不明,想来也是去了军中。我去川陇军中,那里既有专门在边境行走经商的小队,又有将领大肆购置良田房产,瞧着委实不似揭不开锅。”
“谁会嫌银子多?”沈平死气沉沉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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