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黄莹莹的月亮往云边移去,四季斋早关了门,冯嘉宇也走了,夏可人躺在硬邦邦的木板**,睁着眼睛,看向大开的窗外。
这房间本就是杂物间改的,狭小而闷热,只有那扇三个巴掌大的小窗能带进来丝丝清凉。
汗水浸湿了衣领,夏可人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一个翻身起来,掀开了竹帘到店铺里去。
眼下刚过凌晨三点,街巷安静,月色昏蒙。
那美人图由蔡总监收了回去,原本修画的桌面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夏可人走过去摸了摸桌子,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孤单。
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了她一个人,黑夜漫漫没有尽头,她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更不知道当明天到来的时候,她还能做什么。
心里头有一些想念在涌起,可是她不敢想,一旦想起妈妈,随之而来的情绪就是愧疚和自责,复杂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令她难受。曾经她花了几乎整个大学四年的时间,来让自己一点一点远离这些情绪,变得冷淡,如同波澜不惊的死水。如今,回到了青川,这些情绪又时时发作了起来,水光流动,盛永不息。
夏可人坐到了桌前,静默着,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冯嘉宇叼着一袋小笼包,拉开了咯吱作响的卷帘门。
冯嘉宇一眼看到店里边一动不动的坐着个人,吓了一跳,连吼带叫的蹦出去老远,包子滚了一地,等看清那人是夏可人后,冯嘉宇这才拍着胸口往里进:“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在做什么?真可惜了我的包子!”
见夏可人没有表情的脸上顶着两个幽幽的青眼圈,冯嘉宇摇摇头:“你该不会是在这儿坐了一晚上吧?你呀,就是太冲动!非要和孟总顶着干,眼下还能上哪儿去找这么好一桩生意,知道后悔了吧?”
夏可人抬起眼皮来看向冯嘉宇,又垂下眼去,好半天才开口道:“我今天就搬走。”
“什么?”冯嘉宇正拿着手机点外卖,听见夏可人的话赶紧靠了过来,“你搬哪里去?”
冯嘉宇是个生意人,决定和夏可人合作时就已经将她的身世打听得清清楚楚,当年夏可人卖了房子去外地上大学,四年没回来过,青川早已经没有她落脚的地方了。
“你没有地方可以去,反正我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就安心住好了。”冯嘉宇接着说。
“既然已经不修画了,我住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始终是要找地方去的。”夏可人说着话,站起身来。
总不能住在这儿一辈子吧?夏可人坐了一夜,也想清楚了,赎回房子的事只好之后再说,凭着她的手艺要找份工作并不难,只是得慢慢存工资,先把冯嘉宇垫付的钱还了。
冯嘉宇看了看夏可人的脸色,眼珠子一转,道:“这样吧,反正你还没有工作,干脆我聘用你好了,你也看到了,四季斋就只有我一个人,老板员工都是我,不太像样。”
还不等夏可人出声,冯嘉宇就又接着说:“我给你基本工资外加业绩提成,干得好还有奖金,包吃包住,怎么样?”
夏可人还没答应下来,一辆黑色小车咯吱一声停在了店门口。
冯嘉宇这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看有人来,顾不上和夏可人说话,连忙往外迎去,哪知那车门打开,下来的竟是蔡总监。
蔡总监是来送钱的,夏可人虽然没有把画修好,不过这劳心劳力的跑了泾县一趟,回来也紧赶慢赶的修了不少。
“这是五万。”蔡总监把钱放到夏可人面前的桌子上,“孟总吩咐了,该夏小姐的一分也不会少。”
“哎哟,孟总真是太客气了!”冯嘉宇上前去连忙把钱收了起来。
蔡总监清了清嗓子,冲紧紧抱着钱的冯嘉宇道:“冯老板,我有些话想单独和夏小姐说,不知道方不方便。”
夏可人不动声色的抬眼看向蔡总监,蔡总监看着冯嘉宇,冯嘉宇看看夏可人,又看看蔡总监,愣了愣,才缓缓道:“方便方便,你们谈,我去外边等着。”
说完抱着钱,转身就出了门,走到外边轿车旁蹲着,一边悄悄的盯店铺里的动静,一边拿着手机看。
店铺里,夏可人和蔡总监分坐在桌子两边,沉默了一会儿,夏可人先开了口:“蔡总监有什么请直说。”
蔡总监四十来岁的样子,人一向看着精神,此刻倒有些打蔫,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眉梢扬了扬,轻轻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开口说道:“夏小姐,这钱本来是可以直接打到你卡上的,我特意来这一趟,实在是有话想对你说。”
“嗯?”夏可人面不改色,心里却七上八下,实在想不出蔡总监会有什么话需要如此郑重其事的对自己讲。
“我知道,孟总脾气不好,那天叫你删除视频肯定说了些重话,惹夏小姐生气了,不想接着修画,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我请夏小姐不要这么轻易就放弃。”蔡总监拿出手帕来擦了擦汗。
才说两句话,他的汗已直流而下。
夏可人却更迷惑了,听起来倒像是要让自己接着修画,可以夏可人对孟总短短接触的了解,他不会是一个做完决定又迅速反悔的人:“这不是孟总的意思吧?”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蔡总监回到。
果然,夏可人开口:“那还请蔡总监先了解清楚情况,是孟总先开口让我不要再修画的。”
即便是间接的、含蓄的示意,那也是孟津先说出修画不关我的事的。
夏可人一想起孟津那幅一脸漠然,又高高在上的态度,就又起了火。
“是是是,是孟总出言不当,不过我想请夏小姐再争取争取,如果能让孟总消了气,这修画的事还是可以再商量的。”蔡总监小心翼翼的说出这些话来。
夏可人心里的火气更大了,这桩生意丢了是可惜,对于擅自拍摄了孟总的画,她也心有愧疚,昨晚一整夜,夏可人都因此睡不着觉,她惋惜、失落、内疚,刚刚找回来兴奋和热情的熟悉感全都一扫而空,可这也不代表要为了挽回道歉而付出自尊和骄傲,更何况是对那样一个对国画不屑一顾的人。
夏可人眉心一皱,冷冷开口:“他对国画如此鄙夷,完全不重视,难道还要我上赶着去求他让我重新修画吗?蔡总监有这个时间应该去改变你们孟总的态度,没必要来找我。”
蔡总监见夏可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忙又说道:“夏小姐不要生气,实在是因为这国画是我们孟总的一个心结。”
“夏小姐可能不知道,这МU集团的创始人,老孟总,孟洛川先生曾经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孟川从小生性放浪却十分喜欢中国的古典艺术,特别是国画。有一年去乡里淘货,无意间发现一张货真价实的明代古画被一个有眼无珠的农民当年画挂在床头边,孟川为了拿下这张古画,跑那农民家里喝了三天的酒,拿到画后急冲冲想要送去修复,不过那天下着大雪,车又开得快,轮胎打滑车撞断了护栏冲下了悬崖,年纪轻轻就因为一张国画没了命。”
蔡总监长叹口气,接着说:“那孟川就是孟总的父亲,孟总那年刚满八岁,他从小就不知道妈是谁,这一下又没了父亲,愤恨难受全都怪到了那一张国画上,从那时起,他就格外的厌恶中国画。”
夏可人听得恍惚,没想到看着年轻有为的孟总竟和自己这样相似,没了父亲也没了母亲,只剩孤单一个人。
孟津把对父亲的爱和对无法接受父亲离去的情绪全都宣泄在了国画上,就像当初,夏可人把对爸爸的爱和对无法接受爸爸离开的情绪都推向妈妈李彤一样。
一个人当他没有办法与自己的感受和解时,只能将痛苦转嫁,否则心会被撑坏的。
夏可人太理解这种感受了。
只一瞬间,她就消了气。可是,她还是不明白:“既然孟总这么讨厌国画,为什么还花高价请人去修复那幅工笔美人图?”
蔡总监叹了口气:“那幅图是老孟总,也就是孟总的爷爷孟洛川珍爱一辈子的东西。”
“老孟总是突发的脑梗,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住着,全身上下只有眼睛还能动。孟总就是靠着老孟总的眼神,找到了老孟总珍藏着的这幅画,孟总知道他老人家生前最后的心愿就是再看一眼那画上的美人,所以竭尽全力、不惜一切的想要把画修好。”
蔡总监提起老孟总,眼眶竟有些湿了,他拿起帕子擦了擦眼,冲夏可人笑笑:“失态了,我一直跟着老孟总,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倒就倒,唉,真是难过。”
夏可人总算知道,为什么孟总要这么赶,让她尽快把画修复好了,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病床之上的人却等不了。
“这也是我今天来的原因。”蔡总监见夏可人动容,接着开口说,“医生说老孟总最多还有两个月,我不想他带着遗憾离世,我们找了这么久才终于找到了一个你,能修复那幅画,你不修了,再找下去不知道会耽误到什么时候。”
“好,我答应你,再试试。”夏可人简洁明了。
蔡总监高兴极了,忙站起来想要去握夏可人的手,见夏可人没有伸手的意思,蔡总监尴尬的搓了搓手,咳了咳:“谢谢,谢谢你夏小姐,这画要是能修好,报酬肯定少不了你的,不止孟总那一份,我个人也会单独给你出一份。”
冯嘉宇蹲在外边见蔡总监如此激动心中有只猴儿挠似的,让他痒得难受,刚巧外卖送到,提着小包子就往里进,想偷偷听店铺里的两人在说些什么。
哪知一进去,蔡总监就转身要往外头走。
“诶诶,蔡总监。”冯嘉宇赶紧凑上去,“怎么说走就走啊,这个,那个修画的事,还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蔡总监冲冯嘉宇笑起来:“冯老板,你可得好好帮助夏小姐。”
说完径直走出了店门。
冯嘉宇有些莫名其妙,想到刚刚蔡总监对夏小姐那幅毕恭毕敬万分感激的模样,心想或许这修画的事真有了转机!
于是眉眼一扬,笑眯眯的走到夏可人跟前去,把怀里的钱抽了一万块出来,又把手里的包子往她面前递:“来,这是包的早饭,趁着热乎,快吃!这一万块嘛,就当给你的奖金了,你要做得好,奖金天天发!”
然后话音一转,试探着问:“蔡总监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夏可人没有接钱,倒是拿起个包子,一口咬下去皮酥汁浓,香油裹着葱肉,滋滋冒着热气。
“这画还能不能接着修,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夏可人胃里暖暖的,半眯着眼眸向冯嘉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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