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蓬莱山,位于京城到南州的必经之地,地势险要,背临悬崖绝壁,山峰巍峨,绵延百里。
山中云雾环绕,鸟鸣啾啾 山涧潺潺,有无数处幽深碧潭。山里珍禽灵兽,奇花异草应有尽有,集万物之灵气,如同人间仙境一般。翡翠佛门胜地蓬莱寺就深藏于苍山密林之间,近来与蓬莱寺同样闻名遐迩的蓬莱书院与寺院比邻而居,相得益彰。
话说这蓬莱书院前身本是方丈为周围贫苦孩子所设的启蒙学堂,或许是袅袅的颂经声能洗涤心灵,又或许是蓬莱山聚千年万年之灵气,蓬莱书院历年所出生徒,个个皆是非凡之辈,次次科考都榜上有名。众人一传十十传百,望子成龙的父母亲不惜血本,纷纷把孩子送到此处,一时竟人满为患,蓬莱书院无法收纳,所有人却都不愿离开,宁可在寺庙借宿或者山中露宿,山里岂是寻常人入得,僧众和山民个个提心吊胆,生怕猛兽蛇虫侵袭,日日夜夜要提醒巡视,累得人仰马翻。
蓬莱山下有三个县,分别为桃花县、白李县和玉竹县,同属中州,收到消息,三县的县令和中州刺史齐聚蓬莱书院,要求出人出力,修建一个大的书院,由一戒大师协同主持办学,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
事情逼到眼前,一戒大师只好出面另辟启蒙学堂,安置附近村里的幼童,同时广收学生,用他们的学费请来诸多名师。当今圣上得知后龙颜大悦,褒扬了中州一干官员,还亲自题匾,称赞一戒大师功德无量,为天下莘莘学子指出一条向上之路,蓬莱书院顿时名动天下,成为全国四大书院之首,众学者云集于此,都以能在书院讲学为荣。
此时蓬莱寺内外的千株桃花争相吐艳,把蓬莱寺和蓬莱书院装扮得焕然一新,禅院钟声袅袅,颂经声余音不绝,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安静下来。
吱呀一声,那红漆大门开了,白眉白须的方丈一戒大师亲自送客出来,殷殷叮嘱,“韩仙,你母亲既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算你的长辈,要对你负责!你听我的安排,在这里安心教书,不要调皮,不要再到处流浪。你瞧瞧这两年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你母亲九泉之下怎能安心!”
见她神情淡漠,方丈略有不耐,“跟你同住的是书院的秋教习,从小父母双亡,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禀性质朴纯良,你尽可放心和他相处,他一定会护你周全。”他压低了声音,冷冷道:“千万不要泄露身份,虽然我朝已经开禁,很多迂腐之人还是不肯让女子进学堂。”
云韩仙看出端倪,终于展颜相对,却比哭还要惨淡凄凉,躬身拜道:“大师,韩仙孑然一身而来,劳烦您打点一切,千恩万谢都难以表达感激之情,怎么能让大师枉费心力。大师,以后有不到之处还请随时指点,韩仙一定以蓬莱山为家,终此一生!”
看着那似已洞悉一切的苍凉目光,方丈心头不觉打了个突,目光有了凝重之色,轻叹道:“孩子,不必如此客气,说来我也是你的亲人,照顾你是应该的。你沿着左边的小路到蓬莱书院去,我已命人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你,希望你能住得习惯。书院里有大厨房,打钟时到厨房端饭菜回去吃就是,至于其他,书院除了自带小厮伺候的几个,夫子学生皆是自食其力,如果你实在不会做,我也可以先找人教教你。”
云韩仙眼中水汽顿起,忙不迭摇头,“大师,不用了,我能够应付!”
方丈颔首道:“那我就放心了,你先去吧,有事尽管开口,过两天孩子们就要回来了,你赶紧熟悉一下书院环境。”
“当什么夫子,肯定会误人子弟!”跟方丈告辞上路,云韩仙殷切之色顿消,目光清冷,自我厌弃般啐了一口,又连忙捂住嘴,回头看着驻足远望的方丈,也不管他能否看见,对那方露出大大的笑容。
方丈这般的诚恳热情让她受之有愧,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何况这短短余生能有所作为,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揭了娘亲留下的最后一张人皮面具,整个人顿时神清气爽,云韩仙从蓬莱寺出来,沿着一路桃红绿树而上,左顾右盼,心情越发轻松。走得累了,看到那清可见底的青龙潭,她眼睛一亮,往潭边一块大石上一躺,闭目打起盹来。
仓皇离开京城,她压根没想到能遇到亲人,并得到她们尽心尽力的照顾,一路无惊无险地来到蓬莱山。
只是红尘辗转,她尝遍人间辛酸,实在心力交瘁,不想继续挣扎,亲人的温暖,实难燃起她心头的火焰,而且某些事情,她们也定是力不从心,何必再将她们牵连进这个烂摊子中来。
大恩不言谢,到了蓬莱山脚,她坚决告辞,而林姨也不多纠缠,和汪奴耳语几句,掉头就走,倒让她吃惊了许久。
说起来蓬莱寺是她最后能投奔之处,娘亲带她来过一次,还嘱咐她,以后如果有难,千万记得找蓬莱寺的一戒大师,他一定会倾全力相助。
娘亲和方丈似乎有着很深的渊源,两人从未曾提起,她也懒得去问,做人太辛苦,问出来只会徒增自己和他人的烦恼,何必多事。
娘亲离别人世那一刻,爹爹在门外负手仰望着满天星辰,丝毫不见悲喜,随后,他不安排后事,竟然连夜命人将她赶出云府,将院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院墙极高,根本烧不到外面,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她也在外面守了两天两夜,看到那片冲天的火光,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死一般的空,仿佛五脏六腑全部溃烂,然后被人掏空了身体,只剩躯壳。
听到云家仆人的窃窃私语,院子只剩下一片灰烬,母亲尸骨无存,她才茫茫然离开,再没有回头。
只是,时至今日,那种死一般的空再无法填补,也许会延续到真正长眠山林的那天。
因为初见方丈时感受到莫名敌意,她并未听从娘亲的吩咐,舍近求远,径直到了翡翠边疆壮阔的太平山,自己向往已久的地方。在那里,她画出平生最满意的作品,交到第一个朋友,也得到了屈辱的回忆。
事到如今,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不会躲到这深山老林,面对那心有芥蒂之人。
人生就是如此,兜兜转转,仍然回到原地,她有些悔不当初,如果早两年想到,也不会受这么多苦,到最后仍然一败涂地。
“这蓬莱山真美,能死在这里,上天也算对我不薄!”她闷闷地自言自语,深深呼吸几口芬芳的空气,很快进入梦乡。
然而,她的美梦很快被冰凉的触感惊醒,一个带着浓重蒜味的气息喷在她脸上,让人毛骨悚然。
“别动!书院有没有一个叫玉连真的学生?”随着问话而来的,是利刃逼在喉头的冰凉触感,还有深深的恐慌。
她把心一横,冷冷道:“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是新来的夫子!”
那人面色冷酷,如戴着青铜的面具,眼中露骨的杀意让她温暖的阳光下瑟瑟发抖,她悄悄抠住一块突出的岩石,却怎么也扳不下来,生生急出一身冷汗,那人眸中露出一分异色,用力揉捏她的脸,突然一把抓在她胸前。
摸到柔软的物事,那人眸中掠过一抹诡异的笑,狠狠抓了两下,对上她惊恐的目光,笑意更浓,俯身凑了上来,却突然眼珠暴突,软倒在她身上。
她惊得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喂,起来!”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她猛地惊醒,正对上一张仿似北地男子的阔脸,身如涂了漆,黑得耀眼,双目有如铜铃,不怒自威。最可怕的是他左脸一道长长的疤痕,把本来的浓眉大眼高鼻组成的英伟形象破坏殆尽,如果不是天边彩霞灿烂,云韩仙真以为自己遇到了山鬼。
而刚才那人像一场噩梦,梦醒来根本不见踪影,如果不是手指因为抠石头隐隐的痛,她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倒霉,在进蓬莱的第一天就差点命丧黄泉。
那人正盯着她看,本是一脸兴奋和好奇,把云韩仙的瑟缩尽收眼底,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仓皇退出两步,冷冷道:“这里是睡觉的地方么,还不快走,我等了你好久了!”
“刚才……”云韩仙刚开口,那黑脸人大吼道,“什么刚才,做梦也不看看地方,起来!”
云韩仙不敢出声,颤巍巍爬起来,看清他的身形,几乎一口气憋晕过去,只道京城那人的侍卫已是巨人,没想到真正的巨人藏在这深山之中!见那人眉间霜气凝结,她顿时醒悟过来,赔笑道:“在下韩仙,请问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甩手就走,洪钟般的声音在山中回**,“你叫我秋教习就行了,少跟我来文绉绉那套,小心我听烦了一拳砸死你。你最好赶快跟我回去,晚上山里毒虫野兽多,死了都不用收尸!”
云韩仙也算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何曾见过这种莽夫,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脚自动自觉提起,奋起直追。这莽夫果然是武术教习,长手长脚,健步如飞,可怜她拖着孱弱病体,哪里追得上,跑得气喘吁吁还只能捕捉到他模糊的背影,沮丧的空闲都没有。
上山的路有些陡,秋教习如履平地,轻轻松松上到半山腰,在蓬莱书院的大匾下站定,抱胸遥望着西天的霞光,仍是一脸寒霜。
良久,云韩仙踉踉跄跄跟了上来,见他鄙夷的目光,心里一股无名之火冲出,暗骂一声“蛮子”, 调整呼吸,挺直了胸膛,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可惜,她光顾着扳回一局,根本不知山路的可怕,经过那庞大的身躯时,被那人发出的森冷气息吓得一阵头晕目眩,脚一软,朝旁边的斜坡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秋教习大手一伸,将她小鸡一般拎了回来,重重往地上一放,趁她惊魂未定,眉头一拧,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她,循着左边一条小路走入密林之中。
她再也不敢嚣张,缩着脖子乖乖跟了上去。
这里坡势较缓,经过一片花开妖娆的桃林,前方豁然开朗,一片整齐的屋舍依山而立,遥遥望去,整片建筑显得巍峨雄伟。远处,白头的天柱峰恍如羞答答的新娘,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屋舍旁是大片竹林,竹子粗壮如擎天的柱,把这里层层遮掩,从苍翠欲滴的竹林间,桃红梨白隐约露出娇羞的笑脸,香溪水声如泣如诉,让人浑忘今夕何夕。
走进竹林的小径,秋教习径直推开第一座院落的柴门,中间小院用青砖铺成地面,左边栽着一棵高大的桃树,现在正是满树桃花,桃树的一个大枝桠已伸到院外,桃花比外边所见略红,花瓣落了满园,如一层红红白白的地毯,院墙角落里放着一个大水缸,缸里满满的水,映出天上一朵正优游而过的白云。正屋只有三间房,旁边搭着矮小的侧屋,靠着墙角整齐地堆着些干柴,从小小的侧门出去是个低矮的茅厕,周围全栽种着矮小的兰花草,不见脏乱,只闻幽香。
云韩仙走了一圈,立刻喜欢上这个干净整洁的地方,客厅里就一桌两凳,还有一把宽大的躺椅,椅子是用竹子编成,竹色仍青,似乎刚刚做好。她累得眼冒金星,闭着眼睛把躺椅拖到桃树下,往上一缩,只来得及瞄到头顶一片粉红的云,立刻迷糊睡去。
秋教习平素十分木讷,生平第一次做东道接待客人,还想好好为她介绍一下情况,一番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谁知在她屋里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出来一看,气得两眼瞪得浑圆,一把抓起她大吼,“你这头猪,到底睡够没有!”
云韩仙浑身一个哆嗦,抡起拳头就打,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横眉怒目道:“敢跟我动手,你活腻了!”
云韩仙只觉得那只手似已断成两截,心中憋着一口气,紧咬住牙关,疼得冷汗直冒,却也不想示弱,一声不吭地用目光化成刀子,一刀刀往他身上戳。他见她丝毫没有惧意,似乎有些疑惑,松开她的衣领,把那只手拿到面前左瞧右看,云韩仙哼了一声,见他不再动粗,也没力气理他,又蜷成一团开始迷糊。
“怎么像根柴棍子!”他攥着那细瘦的胳臂跟自己比了比,拧拧眉毛,小心翼翼戳了戳,再次确定这是货真价实的手臂,不是什么树枝,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很烦恼,至于烦恼什么,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
不过,他一贯是行动派,马上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养肥这小子!
研究完手臂,也做出了重大决定,秋教习心满意足抬头一看,云韩仙竟又睡得口水直流,顿时哭笑不得,进屋子拿了床被子出来为她盖上,看着那苍白细嫩的脸,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脸上的疤痕,轻叹一声,端了盆水钻进屋子打扫,不由自主哼起刚从山下桃花县听到的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唱到一半,他想不起后面的词,抓了抓脑袋,觉得并不尽兴,心头痒痒,拖着扫帚跑出来,小心翼翼蹲在她身边,细细在心中描摹着她的眉眼,只觉得面前的人怎么看怎么好看,心头又是一阵欢喜,拖着扫帚又钻进屋子,把那四句翻来覆去地唱。
其实屋子已收拾得很干净了,方丈说有人要来跟他住时,他高兴极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三四遍。怕新夫子滑倒,他把青砖上的青苔铲得干干净净,地补得平平的。山里冷,他用纸将窗户糊了三层,还特意在房间里放了个火盆,加多了床被子。
可是,从下午等到傍晚韩夫子都没来,他还以为韩夫子与其他人一样,嫌他长得凶长得丑,不愿与他同住,灰心丧气地从书院离开,想去问问方丈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刚好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刻,自从来了那个大人物,山中刺客如过江之鲫,让他的事情多出几倍,真是可恨!
解决了刺客,他这才看清楚那倒霉鬼的样貌和方丈所描叙的一模一样,破旧的青色棉袍,脸色苍白,眉目如画,瘦削单薄。那一刻,他真比打到老虎还高兴,因为这块大石也是他睡觉的地方,吃过午饭,就着耀眼的阳光,往这大石上一躺,听着流水潺潺,鸟儿欢唱,再烦心的事也能抛到九霄云外。
这个韩夫子和别人果然大不相同,懂得享受山林的美好,一定能在寂寞的山中安心住下来。
然而,韩夫子脸上的惊惧让他惊醒过来,一颗心如坠入冰冷的潭底,恨不得一巴掌打飞那种让人难堪的目光。不过,很快他的怒气就烟消云散,因为乍见面的惊恐之色消失后,新夫子就完全变了个人,还会对他耍小脾气呢!
真可爱,比小江小海还可爱!
学生还没来,大厨房还没开始做饭,而且他们做的也实在难吃,秋教习摸摸脑袋,开始计划晚上的大餐,要留住他的人得先留住他的胃,这第一顿千万不要搞砸了!
京城人喜欢吃什么呢?他完全理不清头绪,急得抓耳挠腮,突然想起秦水浔也是从京城而来,秦水浔不好伺候,他的小厮乐乐总会弄一两道辣的菜,一是去山中的湿气,二是让他有胃口。
就这么办,他定下菜谱,仿佛看到新夫子连连称赞的情形,咧着大嘴无声地笑。
看着那睡得如猫一般的漂亮柴棍子,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新夫子不怕他,对他脸上的疤痕视若无睹,如果能留下来与他做伴,那他以后该有多快活!
他似乎看到两人说说笑笑,一起躺在青龙潭边晒太阳的情景,心头一股热流涌起,开始点火做饭,灶台的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久远的热闹场面,笑容如烧红的铁,在滚烫的时候熠熠发光。
“别闹我,让我睡觉……”那人湿热的吻落在脸颊,让人憎恶不已,她却无力挣扎,无心逃脱,只有轻声抗议,连眼睛都不愿睁开,翻身继续睡觉,在梦里自由驰骋。
“小江小海,不要调皮!”秋教习出来搬柴火,刚好看到两只大笨狗趴在云韩仙身边舔她,又好气又好笑,赶紧用骨头诱骗过来。
仿佛听到晴空一声霹雳,云韩仙猛地惊醒,脸色惨白,浑身冷汗涔涔,蓦然想起,那人竟然又出现在她的梦里,难道他已在自己身上打下烙印,走到这一步还无法撇清干系?
她的惊恐不安里,为什么带着隐隐的绝望和不甘?
秋教习看在眼里,胸口有微微的胀痛,这种感觉十分陌生,令他颇为烦恼,暗忖:韩夫子听口音是京城人士,京城繁华热闹,美女如云,这个年纪正是风光的时候,实在没可能来到这幽僻之所。而且韩夫子看起来娇生惯养,出身不凡,落到今天这个田地,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京城到这里路途遥远,她孑然一身,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而且,她的运气还真不好,一进山就遇到刺客,以后得好好看着才行。
他生在蓬莱山下长在蓬莱寺里,将蓬莱当成自己的家,对所有来到这里的夫子学生都有一种天生的责任感,何况方丈交代过要好好照顾此人,自然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对待。
云韩仙回过神来,洗了洗脸,慢腾腾挪进屋里,客厅里是简单的方桌和板凳,连椅子和字画都没有,左边那间门口还贴着已褪色的红福字,她探头进去一看,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家具上的红漆斑驳,看起来都已年代久远,却收拾得特别干净,到处都一尘不染,**的被子叠得工工整整,桌上的笔墨纸砚也摆得一丝不苟。
她深深呼吸,屋子里充满了桃花馥郁的香,还隐隐带着竹林清新的气息,比起那深深庭院里终年不断的名贵熏香,这里宛如仙境。
她突然爱上这个地方。
上下打量自己一眼,她打开柜子,随手拿出一件青色棉袍,听到蛮子还在唱那不成调的桃花歌,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剥了个精光,也懒得再找中衣裤子,把棉袍一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衣服大了许多,下摆已拖到地上。她把换下的衣服拎了出去,径直走进厨房,也不理会他惊诧的眼神,把衣服统统塞进灶膛。
火光渐渐把衣服吞没,恍惚间,她只觉得自己也被火包围,自焚的凤凰,能浴火而舞,也能死而重生。她静静看着衣服消失在火中,脸上笑容凄然,却灿烂美丽,如山中漫天的桃花。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她暗暗发誓,要在这美丽的山林过不一样的人生。
也是最后的人生。
他一手叉腰,一手握着锅铲,呆若木鸡。她微微一笑,转身就走,听到后面锅铲掉下来的巨响,闷笑连连,非常期待和他的同居生活。
她流浪经年,也算见多识广,看得出来,他应该有北地燕人的血统,燕人天生就是勇者,剽悍莽撞,却是世间最讲义气的男儿,多多结交没有坏处。
走出厨房,小江小海以恐怖的热情向她扑来,她明知此为示好之意,两腿却不由自主地战栗,以僵硬的姿势伸手,想学着他的样子摸摸它们。两只狗一向欺软怕硬,怎么看不出她的畏怯,立刻打蛇随棍上,四只狗爪全招呼到她身上。她吓得一溜烟冲了出去,后面跟着两只劲头十足的大黑狗。
原来,她对那片桃林情有独钟,只是刚才行色匆匆,未曾细看,现在睡饱了,自然要去研究一番,若是将这片美色用笔勾勒,该是多么绚丽的画卷。
她突然想起,初见南平河时她发下宏愿,想用画笔记下两岸风景,可是河边熙熙攘攘,一步一景,甚至垂柳的姿态也各不相同,让人目不暇接,画山画水好办,画人最考验功力,何况是千千万万的人!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她无比沮丧,脚步渐渐有了沉重的信息,小江小海一下子蹿到前面,屡屡回头,终于放弃等待,一路追追咬咬进了桃林。
循着小径来到桃林入口,晚风正好,卷起万树桃花漫天飞舞,成了一片粉色的雨雾,遮蔽了天空。云霞不甘示弱,层层堆积后,轰然燃起,烧遍了整个西天。
美丽,竟然可以撼动沉寂苍凉的心,让人泪如泉涌。
她很快打消刚才的念头,美景一瞬,是上天赐与的缘分,怎可捕捉,怎可拘束于方寸之地。
她对着云霞粲然而笑,她终究没有来错,在生命最终的时刻,有如此美景相伴,死而无憾!
“姑娘,给你!”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悚然一惊,不知何时有人站到自己身后,正递来一块手帕,而小江小海也回来了,围着他上蹿下跳。
她突然想起方丈的话,没料到第一天就被人揭穿身份,生生吓出一身冷汗,瓮声瓮气道:“你认错人了!”
那人柔声道:“鄙人招福,暂住蓬莱寺中,是山野闲散之人,跟书院并无瓜葛,姑娘请不要惊怕。”
他顿了顿,自顾自笑出声来:“鄙人也深爱这蓬莱山的美景,已在青龙潭边结庐而居,只是最近屡降暴雨,溪流水潭涨水,方丈大师严令搬回。姑娘以后若有空,可以到寒舍一坐,那边的风景定不会让你失望。”
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明明说他认错人了,这人怎么还一口一个“姑娘”,难道非揭穿她不可!
三十六计走为上,她瞄了瞄身后那人的位置,找准机会夺路而逃,招福哭笑不得,愣在当场,而最有眼色的小江小海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率先冲进院中,直扑饭桌。
秋教习刚刚布好菜,眼睁睁看着三道黑色闪电扑来,两道扑向自己身后,一道踢到门槛,就那么刚好跌进自己的胸怀,再次证明了新夫子和小江小海一样可爱,闷笑不已。
只听哎哟一声,云韩仙捂着鼻子抬起头来,泄愤般在那铜墙铁壁般的地方捶了两下,不知该生谁的气,往门槛上一坐,开始无意识地哼哼唧唧,哼了半天,没见有人搭理,气哼哼道:“为什么刚才会有人要杀我?”
怕什么来什么!秋教习刚刚出来不见人,满心失落,还当她受到惊吓,打起退堂鼓,但是,如果她因此离开,他辛辛苦苦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个都如此胆小怕事,难以亲近!他突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没好气道:“以后乖乖呆在书院就没事!别废话,吃饭!”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小江小海一狗雄霸一方,蹲得无比漂亮,对着桌子呜呜叫。
云韩仙哑口无言,自认倒霉,对两只狗的精彩表演瞠目结舌,拍着门槛哈哈大笑。秋教习还当是笑话自己,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凉水,闷闷装了两碗饭,也不去招呼她,自顾自坐下吃开了。小江小海兴奋起来,在桌边钻来钻去,还站直了身体朝桌上看,不过看来受过惨痛教训,都不敢把爪子搭上桌。
听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云韩仙老脸一红,缩手缩脚过来坐下,把碗一端就不见脸了。山里的菜自然别有风味,虽然才两素两荤的简单家常菜式,且只是用油盐炒熟,那颜色味道却煞是喜人,让人唇齿留香,回味悠长。其中一素一荤放了些辣椒,红彤彤绿莹莹嫩生生,让人吃得鼻涕眼泪一把,胃口大开,她本已许久未吃过一顿安生饭,很快就把小山一般的一大碗吃个底朝天,明明已撑到极点,却仍舍不得放筷子,捧个空碗眼巴巴地看着四个菜碗,直到他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吃个精光才回过神来。
吃这么少,难怪比竹子还瘦!秋教习一脸不屑,带着几分炫耀不紧不慢吃了三碗饭,一抬头,见她眼睛发直盯着桌面,表情无比怅然,跟旁边的小江小海如出一辙,不禁暗暗好笑,心中有小小的得意。
他的计划成功了,可爱的韩夫子一定会留下来!
他心满意足,收拾碗筷去洗,谁知她抓得死紧,第一次竟没从她手里抢出碗来,他憋了许久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从眉梢眼角层层漾开。
云韩仙这才觉察出自己的失态,脑子里轰地一声,从脸一直轰到脖子,刚想叫嚣两句,心念一转,这里是他的地头,还是不要惹是生非吧。况且这蛮子虽然凶了一点,做家务真有一套,以后好好巴结,说不定就能偷懒,每天吃上现成饭菜。可怜娘亲和自己都不大会做饭,那点手艺每次吃得想吐,出来流浪后更是饱一顿饿一顿,逮什么吃什么,生命最后的日子,怎么也不能亏待自己才是!
她眼睛一眯,带上几分谄媚笑意,“秋教习,我们真是有缘,你要是不嫌弃,我们结拜如何?韩仙今年虚岁二十,不知道大哥贵庚?”
秋教习仿佛看到眼前一片桃花烂漫,嘴巴张开老大,半天才记得合拢,结结巴巴道:“我……我……我也二十了,快了。”
云韩仙大吃一惊,伸出两根手指,往自己眼皮底下比比,又往他面前比比,见他头点得如鸡啄米,恨不得用这两根手指戳瞎他天真无辜的眼睛。
这算怎么回事,他怎么长得那么老成,幸亏她刚刚留了个心眼,没叫大叔!
秋教习见她笑容慢慢退去,心头一冷,默默把碗筷收好,两只狗连忙跟上,他进厨房端了一盆骨头放在地上,盛出一碗熬好的骨头汤冷着。
刚洗好碗,云韩仙磨磨蹭蹭而来,堵在门口对着那锅香喷喷的骨头汤流口水,再次坚定了一个信念:管他年纪大小,先结交总没错。她赶紧擦了擦口水,尴尬地笑,“秋教习,要你叫我大哥会不会委屈你,要不随便你怎么叫,别叫我阿猫阿狗就成了。”
原来韩夫子在为难这个,秋教习心头大石落了地,拿着烧火棍在灶膛捅来捅去,把方丈交代过的名字“韩仙”两字在心头放大了颠来倒去地念,再把自己很得意的名字在心里来来回回念。
火光染红了他的脸庞,所幸脸黑,她看不出来,他暗暗给自己鼓劲,略微提高了声音,“我姓秋,名水天,喏,就是喝的水,天上的天,在书院教他们武艺,顺便对付那些毛贼。”
云韩仙终于等到他的回应,松了口气,长长“哦”了一声,忽而醒悟这是他在正式介绍自己,立刻热络起来,赶紧叫了声好,赔笑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真好听!”
秋水天自从知道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念念不忘的不就是这么一句夸赞,当即兴奋起来,一烧火棍下去,差点给灶膛捅个窟窿,讪笑道:“我叫你韩……韩韩,行吗?”
“不要啊!”云韩仙惨叫一声,把小江小海吓得叼着骨头就跑,秋水天摸摸头,对她的反应颇感意外,连忙改口,“那仙……仙仙?”
云韩仙瞠目结舌,如果没有看错,蛮子脸上的表情,明明就可以称为腼腆忸怩,不过,那一脸凶相配上这表情着实怪异,好似老虎吃人之前对自己的食物撒娇。
她打了个寒噤,终于没了脾气,靠着门哀嚎一声,“你叫我阿懒得了,我娘就这么叫的。”
在相府那个牢笼里,打发时间是多么不容易,所幸她还学会了假装懒惰,吸引娘亲的注意,得到娘亲的斥责和教导。
“阿懒……”秋水天在心中默念了许多遍,越念越喜欢,乐呵呵收了烧火棍,试了试水温,把水倒进隔壁小杂屋的大木桶里,拿出一套新的衣裤和布帕,见她还在灶台边站着,含情脉脉地看着那锅骨头汤,闷笑连连,拉住她的胳膊,好在云韩仙完全沉浸在对骨头汤的遐想中,呆呆被他拉进杂屋。
把人拉到木桶边,秋水天多了个心眼,尽量轻手轻脚为她解开扣子,直到解到第二个,云韩仙才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拼命挣脱开来,夺命狂奔。
比小江小海还难伺候!秋水天气急败坏,拎着她衣领,毫不客气地拽下棉袍,随手将人扔进木桶,见她还要往外扒拉,用力摁了下去。
秋水天哪里为人洗过澡,小江小海酷爱洗澡,根本不用他吆喝,经常跟他一起到水里扑腾,享受他周到的服务。照着洗狗的样子,他抓住那小脑袋一顿揉搓,发现她连连咳嗽加哼哼,才察觉自己动作太大,连忙把人拔萝卜一般拔出来,准备好好搓搓。
“啊!”仿佛晴空一声霹雳,她睁开眼睛,只见那蛮子一手拿,一手掐在她后颈,看着那并不平坦的胸部,呆若木鸡。
她冷冷道:“看够了没有,你要告密现在就去,大不了我立刻滚蛋!”
他突然松手,把搓澡的帕子砸到她头顶,捂着眼睛狂奔而去,好似后面有鬼在追。
她千辛万苦从水里爬上来,呛得两眼翻白,好不容易洗完澡,他竟然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拿着件黑色大氅进来,把她兜头一裹,打横抱起。随后简直是一场灾难,只听一声巨响,她的头撞在门框,又一声闷响,脚又撞到门……她疼得死去活来,连连哀唤,他终于醒悟,赶紧用手臂护住她的头,这才把人有惊无险地送到**。
发现她没什么动静,他凑近扒开她眼皮看了看,探探鼻息,把她囫囵塞进被子里,一把揪住湿漉漉的长发用衣服擦干。她被他揪得头皮发麻,在心中不停祈祷,但愿这个蛮子手下留情,不要把她折腾至死。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在等待中备受煎熬,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那蛮子正蹲在火盆边全神贯注地生炭火,等炭火烧旺,他拍拍衣服起身,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走了。
她才发现自己住的并不是那家具陈旧简单的房间,这屋里的家具都是新漆的,床顶挂着红璎珞,长长的流苏垂落下来,柔柔地拂着床顶上的戏水鸳鸯。被子也是新的,蓝底青花的布面虽然粗糙,被里的棉胎十分蓬松厚重,缩在被子里无比温暖。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椅子上雕着几枝墨竹,衣柜上两朵并蒂莲花开得无比灿烂,铜拉环处还雕着两只小狗,跟小江小海一模一样。
她紧紧闭上眼睛,在心里说,算了,不要逃了,这里也算不错,何况你还能活多久,难道想曝尸荒野,给野兽做盘中餐?
这时,他又折回来,手里端着一碗骨头汤,一手托住她的后颈,将碗送到嘴边。她连连哀叹,果然世上没有白吃的东西,把她喂饱,只怕噩梦就要开始了。她把心一横,一口气喝个精光,好歹做个饱死鬼。
果然没错,京城人就是讲究些,他心中暗暗欢喜,一巴掌下去,把她按回枕头上,走出去时昂首挺胸,面带笑容,如得胜还朝的将军。
短暂的麻木之后,整张脸火辣辣地疼起来,她牙一咬,硬生生憋回泪水,在心中把那蛮子骂得狗血淋头。
院子里响起一阵水声,随后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柴扉吱呀一声关上的声音,之后,大门砰地关上,那重重的脚步声渐渐逼到她的床边。而后,那有厚厚硬茧的大手抚在额上,又用力把她的长发从枕头上揪了下来,用一块热热的东西垫好头,把被角掖了掖。在她胆战心惊的时候,脚步声又缓缓远去,消失在隔壁房间。
她心中微微发疼,火光中,那人**的后背如高峭陡直的山峰,让她觉得无比温暖和心安,脑中的弦一松,沉沉坠入黑甜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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