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化厂那片房子,从拆迁有了确切的信儿开始,又拖拖拉拉过了一年,才轮到蒋彧那个小区。
房子产权不是他的,按理说原本没有他的份儿。但小区里还有一部分居民和他一样,当初并没能从厂里将房子产权买回来。如今要拆迁,就这么把这些人赶走,大家都不干。
一年时间,这群没钱没房,搬出去就无家可归的人,已经和拆迁公司起了不少冲突。光脚不怕穿鞋的,有人就直挺挺躺在已经被挖掉一半的房子里,等着挖机把他埋进这废墟。
最后还是开放商经不起耗,退让了,承诺给一笔钱。蒋彧那房子按面积算下来,也能有个十来万。
离他上次回洪城,已经过了整整一年。这次回来,一切都变了。
去年他带着赵岚,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齐弩良会不会跟他走,会不会留在他身边。
而这次,他已经和齐弩良开始了全新的生活。等处理了这唯一的房子,以后也没有了回来的理由,算是和过去彻底告别。
他原本不想让齐弩良跟着回来。
在新的环境更容易有一种新的心态,也更容易接受新的感情。一旦回到洪城,回到熟悉的人际关系里,他不确定他们现在的关系,会不会对齐弩良产生不好的影响。
只是齐弩良一定要跟着回来,说是要把家里的东西都好好处理了。
蒋彧其实知道齐弩良这么些年,早把日化厂当成了自己家。
回到老房子,去年齐弩良走得匆忙,以为很快就会回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
他的衣服还挂在衣架上,鞋子也放在鞋架,沙发和床都敞开着,好像他只是出去了一趟,从没有离开过。而蒋彧的奖状还贴了满墙,他的自行车也停在墙角,好像他从未长大,他们拥有的还是过去的时光。
只是所有物件都被时间蒙上一层薄灰,过去的那些浸透了酸甜苦辣的日子也一去不返。
齐弩良撸起袖子就要收拾,蒋彧拦住他:“下午就签合同,过几天就拆了,还去打扫它干嘛。”
蒋彧说得对,齐弩良放下扫帚。他站在门口,望着这满是回忆的家,有点无措。
蒋彧知道他不舍,拍了拍他的肩:“我来收拾要带走的东西,你去把给大家带的特产分了吧。”
齐弩良依言拎着箱子,先去了邓江华家。
邓江华还在县城里守网吧,家里只有他老婆孩子。齐弩良把带回的烤鸭点心拿给他老婆,约好晚上请他们吃饭。
从邓江华家出来,他拿着剩下的特产去了荣八妹的超市。
日化厂的房子拆迁,她在县城买了一套新房,已经搬走。只有这超市的地盘还没占过来,她就还开着。
她告诉齐弩良,荣小蝶到了嫁人的年纪,免得未来被婆家看不起,才咬牙置办了这么一套房,写了她的名字,以后作她的陪嫁。
又忍不住和齐弩良抱怨:“那个死丫头,都二十多了还一点不叫人省心。给她介绍的对象,都是正经有房子有工作的,她左嫌人家长得丑,右嫌人家性格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啥样儿。”
听她说着,齐弩良眉头也拧紧:“结婚不是做生意,还是得看小姑娘自己愿意。”
“她的意愿?她就跟些街上的混混一块儿,我看她总有一天也会被人搞大肚皮,再被人扔掉。”
“你话也别说那么难听嘛。”
“嫌我说话难听,我就把话撂这儿,就她那蠢样,以后有得她哭的。”
“就是你说话难听,你以为为她好,实际说出口的都是在骂她,她当然听不进去。”
荣八妹突然没声儿了,大概是听进了些齐弩良的话,意识到自己也有点问题。过了片刻,她从柜台下拿出烟盒朝齐弩良翻开。
齐弩良抽了一支,荣八妹也抽了一支,两人吞云吐雾了一阵,不再谈荣小蝶,荣八妹问:“这把房子处理完,你们以后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齐弩良仰头看了会儿外面的阴天,胡同里低矮又密集的室外电线将天空划出无数小块儿。他吐出一口白雾:“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你还是回洪城好些,好歹还有几个朋友熟人。你在那边一个人,我看也怪孤独的。”
“谁说我哥在那边一个人啊?”蒋彧这时候找来了,他把胳膊搭在齐弩良肩上,“他不是还有我呢嘛。”
看到突然出现的蒋彧,荣八妹忍不住翻白眼:“你能干啥?你不陪着你老婆,天天来陪着你哥?你非要把他栓在你身边,以为是孝敬他,实际他过得一点也不快乐。”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快乐,知道我没有天天陪着?”
眼见蒋彧就要说漏嘴,齐弩良赶紧呵止:“蒋彧,闭上你的嘴。”转头对荣八妹,“你也少说两句。”
荣八妹又忍不住翻齐弩良的白眼:“你就惯着吧,迟早惯成白眼狼,可别指望以后他会报答你。”
蒋彧快被气笑了:“哥,你说我对你好不好,有没有好好报答你?”
“……”齐弩良觉得这混球就是故意的,忍不住踹了他一脚,“你不是在家收拾东西,怎么出来了?”
“我叫人去把那些电器都收走。”
“那还不赶紧回去。”他拖着蒋彧就走,又回头对荣八妹说,“晚上我请吃个饭,你叫上小蝶一块儿来。”
走出荣八妹的超市,齐弩良忍不住责备蒋彧:“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你跟荣八妹扯这些干什么?”
“我听不惯她那话,说来说去都是我亏待了你。我对你不够好么?”
齐弩良有点难堪,轻咳了一声:“她又不知道实情,你把她那话往心里去干啥?”
“你知道实情啊,”蒋彧凑过去,揽着齐弩良的肩,在他耳边低声问,“哥,你说我好不好?”
齐弩良推了他一把:“别烦人就好。”
“嫌我烦人,就是觉得我不好呗,就别怪我把荣八妹的话往心里去。”
齐弩良左右看了看,在外边的人少,但小门脸里站着的坐着的,都是以前的老街坊。有人抬手跟他打招呼:“老齐,回了啊。”
“嗯,回了。”
“这回还走不走?”
“处理下房子的事,待不了几天。”
“这是蒋彧吧?这次他没带媳妇回来啊?”
“没有,都忙,再说我们过两天就走。”齐弩良应付着大家的询问,走上前去,扯了扯蒋彧的袖子,急切地小声道,“大家跟你打招呼,你应一声。”
“心情不好,懒得说话。”
“……就你最好,行了吧。”
路过梁麻子的早餐店,他的店还开着。炸油条的老板看见两人,热情招呼:“老齐,小蒋,吃早饭了没?进来吃点?”
“吃过了,梁叔。”蒋彧朝他眯眼一笑,“这么多年,你这儿生意一直好啊。”
“嗐,就咱日化厂附近这些老邻居来吃。也开不了多久了,房子一拆,就快没人了。”
“对了,梁叔,我家马上也要签合同,家里有些柜子桌子的,你帮我问问大家有没有人要的。有人要,下午就来搬吧。”
回到家,蒋彧联系的收买二手电器的人也来了。
冰箱、电视、洗衣机和两台空调,又是以前的老款电器,一共也卖不了几个钱。
搬东西的人动作粗鲁,连灰都没有擦,就这么把东西往楼下拖,一路磕碰,眼见冰箱就被转交的楼梯扶手给硌了一个坑。
齐弩良光是看着就有些心疼。这些电器当年都买得不便宜,为了省些搬运费和安装费,都是齐弩良和蒋彧两人一件一件抬上来,自己装的。
楼梯狭窄,那时两人一步步慢慢挪,生怕磕了碰了刮花了。空调也是齐弩良自己给墙打的孔,自己翻出去装的外机。还记得蒋彧怕有危险,用一条粗麻绳系住他的腰,另一头绑在自己腰上,站在窗户前拉着他。
这些年用得也很珍惜,除了表面那层灰,都还是八成新。齐弩良总觉得这些都不只是家电,而是属于他们曾经的家的一部分。
电器一搬,屋子又空旷了些。收货的老板把钱递给蒋彧,便开着三蹦子离开了。蒋彧顺手递给齐弩良,齐弩良数了数,一共才几百元,心里的失落感更深了一层。
“这么多东西,就卖这几个钱,还不如不卖。”
“够一月烟钱了。不卖也搬不走,都是以前的老款式,送人都没人要。”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齐弩良还是不痛快,他问蒋彧:“你从小在这儿长大,现在房子要拆,你一点不难受?”
“这房子也不是我的,我的房子在北京呢。”
“但这也是你过去的家。”
蒋彧习惯性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才想起挂钟刚被收货的人一并拿走了,只看见一块儿白一些的墙皮。
他只好掏出手机看时间:“我们收拾下柜子里的东西吧,把要拿走的都打包,一会儿梁麻子该带人来搬柜子了。”
齐弩良点头,拿出早准备好的大行李箱,先去了蒋彧那间他以前住的房间。
蒋彧见齐弩良把所有从衣柜里抱出来的东西都往行李箱里塞,伸手阻止了他:“挑一些必要的就行,像这些旧衣服,也不穿,没必要带走。”
蒋彧想要拿下齐弩良手里的一叠旧床单,齐弩良却紧紧捏着不撒手。
最后还是蒋彧松了劲儿:“哥,其实我很早就没把这里当成家了。妈妈去世后,这儿就不是家了,只有一些冷冰冰的饥饿记忆。后来你来了,这儿才重新变得像家,但后来你又走了。”
齐弩良没说话,但他脸上写着难受。
蒋彧张开手臂抱住齐弩良:“哥,别舍不得,你有家的。”
“北京的房子是我的,也是你的啊。”他下巴搁在齐弩良肩上,知道他心里所有的不安,拍着他后背,在他耳旁安慰,“只要我们在一起,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我们的家,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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