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阴沉沉的天终于下起雨来,仿佛一个沮丧了很久的人终于哭出声来。雨淅淅沥沥,带着凉意,扑簌簌地敲打着大地。这是秋雨,不下就不下,一下就降温,一下就下个不停的秋雨。
母亲曾经告诉袁乃东:“一场秋雨一场愁。”作为在火星出生的孩子,那时的袁乃东连什么叫秋天都不甚明了,更不要说“伤春悲秋”了。幸而袁乃东的情绪不容易受天气的的影响,于绵绵秋雨中坦然处之。
离开古老寨已经五天了。云雾山,连同古老寨的一切,早被抛在了身后,其他的山也被抛在了身后,回望时只见剪影一般的山在地平线上静默着。地形变得平坦,放眼望去,是一马平川。秋雨如影随形,仿佛整个世界都浸泡在这又湿又冷的雨里。
堕落者大多沉默寡言,对恶劣天气毫无抱怨。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撑着雨伞在泥泞的路上疾行,奔跑溅起的泥浆像受惊的蝗虫一样飞起又落下。
只有荣神将的话多一点儿。袁乃东发现,只要不提重生教和乌胡鲁,荣神将就是一个头脑清醒、知书达理、和蔼可亲的明白人。他向袁乃东分享了朝圣之路上的见闻。他讲到了沙漠中看到的星星,“那真是别处所没有的璀璨”;他讲到了初次见到大海的震撼,“一片永不停息的震颤不已的翡翠”;他讲到了戈壁滩上一座比古老寨大一百倍的城市,“惜乎无人居住,只有无尽的风在其间呜咽。”他特别强调了一种巨大的蜗牛,“古老寨的蜗牛只有指尖大,那林地里的蜗牛却足有一个拳头那么大,伸出的肉足比人的舌头还宽”,他比划着,“可惜不能吃,吃了要肚子疼。也不知道为什么,疼啊疼的,人就死了。”他还听另外的朝圣者说过一种神奇的生物。“长得像棵仙人掌,却能像猎狗一样奔跑;你以为它是吃人的怪物,看见人,它却逃得比你还快。然后在很远的地方,发出夜枭一样的笑声,说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可惜我没有亲眼看见。”
他的叙述简洁、准确,特别喜欢罗列一二三四,思路非常清晰。主要内容之外,没有别的多余的话。即便是山海怪谈,也是如此。
他描述的行进路线,与袁乃东记忆中碳族的智人祖先在七万年前从非洲出发,走向亚欧大陆的无数路线中的一条惊人地一致,只是方向相反而已。父亲清醒的时候,曾经给他详细讲过智人走出非洲的故事。那是一场用双脚征服世界的漫漫旅程,艰辛、悠长又壮阔,他非常着迷。有一段时间,他还曾经想过去重走那条路。现在,这个念头再次出现他脑海里。有生之年,他想,我一定去重走智人的迁徙之路。
然而一提重生教和乌胡鲁,荣神将立刻变得狂热、偏执与暴躁,仿佛换了一个人。他讲到朝圣路上,哪些信徒曾经帮助过他,“那都是些好人啦!”说这话的时候,荣神将的语气格外像何牧师。他讲到有一个朝圣者被蝎子咬伤了,其他朝圣者拖着他在戈壁滩走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欣慰地握着别的朝圣者的手死去,“那些手布满老茧,如同冬天的桦树,但温暖而有力”。说到那些被风沙或者草莽淹没的城市,他一脸鄙夷地说:“都是异教徒的居所,我神乌胡鲁降下战争与瘟疫,将他们全部诛杀。只留下一座座废墟,警示万千信众:不信重生教,会有怎样的悲惨命运。”
一名堕落者问:“乞力马扎罗山是什么样的?”
荣神将所率领的这一队堕落者都没有去朝圣过,所以荣神将讲得特别仔细:
“你走在茫无涯际的荒原上,身边没有一个同伴。狮子和猎豹在草丛深处窥视着你,鬣狗的胆子最大,跟在你身后几米远的地方,等着你倒下,它们好大快朵颐。你又累又饿,那种随时会成为盘中餐的感觉困扰着你。你只有一根长棍子可以防身。这不是你出发时带的那一根,那一根出门后不久就折断了。你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根长棍子了。但无所谓了,你用长棍子支撑着走路,挥舞着长棍子吓唬随时可能一拥而上的鬣狗。
“单个的鬣狗胆小如鼠,一群鬣狗却胆大包天。你看见两头雄壮的狮子捕获了一只羚羊,还没有来得及吃,鬣狗群来了。有的偷袭,有的干扰,有的抢食,很会算计的杂种。三下两下,狮子被逼走,鬣狗们围着羚羊的尸体争抢,吠叫,撕咬。你流着可怕的口水,觉得人生不过如此。恍惚中,你觉得自己就是那死掉的正在被鬣狗啃食的羚羊。手臂和双腿的间歇性疼痛,正是鬣狗的啃食所引起的。
“就在这时,你瞥见地平线上,乌云堆积的地方,有一片金色的亮斑。你心中惊疑,无名的悸动开始在你全身奔涌。风吹云动,亮斑渐趋扩大,露出圆锥形的模样。你突然明白你看见的是什么了。乞力马扎罗山,神之山,重生教诞生之地,乌胡鲁的居所,所有信徒向往的神圣之地。你开始狂奔,不管是否会引起鬣狗和狮子的注意。前所未有的喜悦在你身体里澎湃,从心脏,一直到四肢百骸。疲倦消失了,饥饿消失了,恐惧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灵魂在高高地向全世界宣告:那,那儿,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袁乃东认真地听着,想象着那画面。他未曾有类似的体验,不禁有些许的遗憾。他检索了乞力马扎罗山的资料,这座非洲第一高山确实有其传奇之处,历史上曾经有一艘航天母舰以它的名字命名——这艘航天母舰因在2077年的时候炸毁了火卫一而闻名——但也只是一座死火山而已。“那么,见到乌胡鲁呢?”他又问,“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各地的十字架上都有乌胡鲁的全身雕像,袁乃东很早就注意到,这些雕像雕的其实不是一个人,彼此之间的差距大得不可思议。而重生教居然视而不见,对着不同的乌胡鲁,照样参拜,也是咄咄怪事。所以,袁乃东有此一问。
荣神将一扫先前的飞扬,脸色变得凝重:“那是世间唯一的真神,不可讨论其形貌。何况,我神乌胡鲁,化身万千,一日数变,形貌并不重要。”
这也许能解释乌胡鲁的雕像为何不同,但袁乃东并不满意:“那见到乌胡鲁的感受呢?你们说话了吗?他对你说过些什么?”
“我知道你从火星来,代表碳铁盟,但在提到我神乌胡鲁的时候,能否不要这么轻蔑?”
袁乃东微微点头,表示明白荣神将的意思。这时,有一名堕落者过来,向荣神将报告前方有异常情况。荣神将命令堕落者分作两队,藏身到路两边的荒草里。
袁乃东凑到荣神将身边,问:“有敌情吗?”
“不知道。”
“我知道,我们这一路向北,可不是去转轮宫的方向。要去两江交汇处找文庆裕,得一路向南才行。”
“我不是带你去见文庆裕长老。”荣神将说,“我会带你去见首席堕落者——查尔斯长老。”
这个答案不算意外。重生教有十殿长老,袁乃东见过其中两个,在金星与麻原智津夫交过手,在火星远远地瞥见过大卫肥硕的身影。那么这个查尔斯,会是他见过的第三个长老吗?
前方雨雾中传来沉沉的马蹄声。片刻后,一人一马从雨雾中冲出。“拦住他。”荣神将下令。四名堕落者取下腰间的钉锤,跳出藏身之处,前后围堵。骑马之人并不打算停下来,高举十字架,高喊道:“吾乃信使,加急情报,直送文长老,尔等堕落者,赶紧让路!”
堕落者没有退让,舞动钉锤,大声怒喝,在最后关头,强行拦下信使。
荣神将走过去:“吾乃神将,何事如此惊慌?”
信使急忙说:“伊凡长老亲率三十万大军,其中八万是骑兵,两万车兵,从北边打过来了。急需报告文庆裕长老,早做准备。”
“什么!”荣神将脸色微变,略为思忖,然后侧身站立,示意堕落者放行。
信使双腿用力,猛抽马屁股,很快消失在茫茫雨雾之中。
荣神将目送信使远去,自言自语道:“远古派与全新派的战争,居然提前了。伊凡长老,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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