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在机房紧张地接传真电报时,石昆正因为读一本书而兴奋不已,这本书是国外一个将军写的,很客观地描述了几十年前在这个地方发生的一场战争。那些事件,那些参战的大名鼎鼎的人物使石昆激动,他像一个天生的军人一样,一想到战争就进入亢奋状态。
石昆读到战争结束部分,再也坐不住了,抱起书就往马林处跑,马林参加过这场战争。
“老马,你读过这本书吗?”
马林看了看封面,肯定地点点头。
“如果现在再发生战争,我想中国军人会表现得更出色。”石昆满怀豪情,信心十足地宣称。
马林沉思很久,终于说话了:“军人的成就大都靠机遇,小石,你觉得部队的状况能应付得了吗?我很担心。”
几十年刀枪入库,谁能有十足的把握?女人们大部分精力用于驻容之道,每个人都可称为防晒专家。男人们呢?要钓鱼、打麻将,创造出层出不穷的对付野狗的办法,要钻研如何用高压锅整狗肉的技术,还要花精力恋爱。张交响创造出夫妻生活交响理论是大院中一绝。能分辨死狗几岁,血亲是波斯狗或是高原猎犬也是一绝。杨情书的情书也是一绝。分到这里两年,杨情书开始了青春期的**,本来多数人以为他是铁树,谁知这秋菊放在春天的花丛中也要开他个痛痛快快。他开始行动时,院内还有六个姑娘处于待分配状态。六人中,除了林佳,每个姑娘都不反对与杨情书交往。首先是他家住上海,这一条足抵得上大公鸡漂亮的羽毛,且据他声称,他家的房子多得能给他娶三妻四妾,还能游刃有余地避免相互间争风吃醋之类的恶性事故的发生。有一日,尹秀英和五个姑娘在拉萨河边洗衣服,杨情书扛着一个不锈钢渔竿哼着流行情歌**过来。尹秀英随便开了一个玩笑:“小杨,你像是看中谁了吧?说出来大姐给你做红娘。”见到对面五个姑娘,杨情书眼都花了,小声道:“哪一个都行。”姑娘们都以为杨情书看上了自己,自然都面带潮红。当晚,杨情书炮制了第一封情书,给了一位姑娘。拍卖行的木棰声响得越迟,自然身价越高,尽管姑娘们早盼了星星盼月亮,可真到了晚上,她们就会躲入花柳丛中,偷偷地看而不现身。杨情书不懂奥秘,两天不见回音,以为没戏,便又炮制第二封信给第二个姑娘。十天下来,五封情书发出,仍不见回音,而且姑娘们见他也没有了笑脸。原来姑娘们好得像一个人,第一个对第二个、第二个对第三个……第五个对第一个,说了同样的秘密:“过两天我让你看个人,不是吹牛:绝对棒!”一个姑娘提议各人把心上人的姓名写在左手心上。大家觉得这个法子颇有诸葛孔明时代遗风,就举手通过,于是,五只手伸到一起,也是英雄所见略同,可见有些历史事件是注定要重复的,五个柔软的掌心上都写着一个“杨”字。姑娘们忙从衣服里掏出带着少女体温的信,一对照,整个一个“新华社消息”各电台播放,排头写道:“高原上孤独的画眉鸟啊”——从此后,杨情书的真名失传。
石昆总认为,作为军人,首先应该关心的是战争。中东、两伊、祖国南疆的些许硝烟就在身边,用这些枪炮声排遣空泛和无聊,说不定还能成就一个克劳塞维茨。但几年下来,只落得个不懂生活的恶名,孤独得像站在幽州台上的陈子昂。如今叫马林一问,这心里还真的犯嘀咕。
“单靠我们,恐怕危险。”
“小石,心里话,如不转业,就要妻离子散。不过我决定再赖它几年。人生中有些事情的价值远远超过生命和爱情。”
石昆知道马林有件棘手的事,这件事据王木贵提供的情况综合分析,恐怕要牵扯到敬爱的尹大姐。王木贵曾把他作为自家人培养过,给他分析过大院的历史和现状,目的自然是让他以史为镜,选择好船只。分析到尹秀英时,王木贵说:“别看尹参谋现在不扎眼,当年可是风流了一阵子呢!花无百日红,没办法的。当年,差点让老马栽了大跟头。”石昆想着马大哈队长竟有隐私,心里就生好奇,“我倒看不出来,老马经常敲打谈恋爱的:你小子,万万不可超过预算,有了赤字难受。”
王木贵叹息一声,“年轻时谁没个闪失。老马是错看了秤盘星,结了婚,什么都算了。能怎么样?折腾了半天,要死要活的,不是还没离掉?这事你知道就行了,你在学校入了党,想是晓得轻重的。将来,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们的,连这菜地。”石昆说:“操,两厢情愿,干脆就是爱情了,管那么多干吗!”王木贵笑笑,“小石啊,你要明白,姜还是老的辣。”
两人默默地坐着,过了一会儿,马林说:“给我一支烟。”
石昆摸出一支递过去,“从没见你抽过。”
“原先经常抽,后来发现也没什么幸福感,就改成难受时偶尔抽一支。”马林吐口烟,“郁郁闷闷过了三四年,想想该结婚了,就结了。”
“我明白。”石昆一拍脑袋,抱起书往外走。
林佳拿起电报去找尹秀英。
“尹大姐,要打仗了。”声音晃晃悠悠,透出内心的紧张。
尹秀英接过电报看一遍,漫不经心地说:“小石和大马早说过,这是早晚的事。不是尹大姐吹他,小石可是个难得的人,你还等着干什么。二十多岁,竟能写出那种文章。”
“有啥稀罕!”林佳口是心非地说。
“啥稀罕?”尹秀英吃惊道,“你该读读,不瞒你说,要是我年轻十五岁,能这么给你介绍?反正这儿还有几个姑娘。”她拿起报就要出去。
“尹大姐——”林佳欲言又止。
“别吞吞吐吐了,”尹秀英笑道,“你那心思我明白,王木贵给你拿了三张照片,你看都不看,还不是等小石。到底有什么障碍?”
“他,他对我有看法,也可以说是误会。”
“你去找他呀!”
“大姐,你小声点!你问他要杂志,千万不要说是我要看,这种人最爱翘尾巴。”
“我知道。保证保密。”
尹秀英下了楼,风风火火地往大队领导办公楼走去。野地里一片荒凉,几个藏族牧人踽踽前行,不时发出一个苍凉凄恻的长调。
放好文件夹,尹秀英并没有走的意思。马林只好招呼道:“坐吧。”
马林推开窗子,看见几个调休的男女正和王木贵老婆一起抢收大白菜。
尹秀英愤然道:“都成了生产队了,还打什么仗!”
马林顿时严肃起来,“还有四十天,我会让这个院子变个样,将来打起仗来,一定能弄个将军级的。他们本质都不错,在学校理论知识又扎实。关键是……小石这种人太少。”
尹秀英吃惊地问道:“你是想去?现在下去能是好玩的?再说你的心脏,也该到医院查一查了。你都是超龄的人啦,说不定明年就走,凑这个热闹干吗?想想这十几年,别再犯傻了。听我一句话,把这个球踢过去。”
“秀英!”马林生气道,“这是战争,弄不好要血流成河的。要识大局,该忍就要忍。”
尹秀英冷笑几声,“什么是大局?你不是说这仗一两年还打不起来吗?现在去捞的尽是好处,能不能让你出这个风头,难说,开个党委会你就知道了。内定你明年转业,谁不知道?”
尹秀英不失时机发扬鲁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一下子泄了马林的底气。
“二十五年前你就斗不过人家。现在呢,人家叱咤风云,你连自己将来的归宿都无法左右,就别提虚劲儿了,你探探人家的口风,说不定会把风头让你出出。”
马林摇摇头,拿起签字笔在传真电报的右角写上:王政委阅处。马×月×日。刚要合上笔帽,忽发奇想地又在王字前面加了一个大大的“请”字。
“你拿给王政委,这下你满意了吧。”
尹秀英恨恨地剜他一眼,“你这个人从来都是狗咬吕洞宾。”
看着尹秀英渐渐发福的背影,捋捋自己已经花白的头发,马林凄然叹道:“都老了。操!”
王木贵收拾好菜窖,想起该到办公室坐一会儿班了。近来,他总是想起“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句话。他觉得这八个字里面妙处无穷。人生在世,要紧处就是悟出一些这样的道道,不在多,一两条玩得精熟,就够了。这个大院是很有意思的,行政、业务、后勤归三个部门管,最后是三家都管不着。因此,别看这里只是一个独立团的架子,官也只有七品,干起来却能够随心所欲。干了几年主官,王木贵知道了除了上面下发的红头文件和白纸黑字的命令必须执行外,其他的都可以来他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除此之外,王木贵还把“拿他一把,抓个辫子”这个治人之道,悟得极深极透,他简直觉得这个法子是为官所需的太上老君炼出的金丹,灵光得很。譬如,在这个院子里和他王木贵平起平坐的只有马林一个人。马林有个辫子在王木贵后面攥着,于是大事小事便都得让他三分。大概经过简言之是这样的:王木贵看见了马林和尹秀英亲嘴,马、尹二人也知道王木贵看见了,马林已结婚正闹离婚而没离掉,尹秀英那时还是个姑娘。事后,王木贵分别找过马林和尹秀英,解释说他患有夜盲之类的病。尹秀英丈夫死后,马林几次在党委会上提出让尹秀英转业。王木贵不表示反对。王木贵知道尹秀英离不开西藏,或者直截了当说尹秀英离不开马林。王木贵从小在陕北情歌中泡大,深知情字厉害。上报转业干部名单时,就把尹秀英的名字勾去。会上不反对,是让马林有机会表明与尹秀英划清界限,勾掉名字虽然霸道些,但合马林本意,他也不会说什么。第二年再提一次,王木贵就再勾一次,这几乎成了他俩间保留的游戏。简言之,尹秀英就是马林的辫子,控制马林就必须留下尹秀英。大清朝时期,中国人都有辫子,所以才活得窝囊,辫子一割就扬眉吐气了。政治这玩艺儿,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练就一身抓辫子的功夫,就可以在这里面成家、成精。
王木贵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想的就是这些。他看见菜地里有几个人帮忙,并没打算过去搭讪。没这个必要,双方心里跟明镜一样。每年大院有六七个内调名额,要发展两批党员,还有一批义务兵转志愿兵。内地别的不说,那空气就是**。当了几年兵,没有入党,转业到地方去,三五年抬不起头,这事极厉害,部队入党那么容易,入不了党一定是长有辫子。义务兵一定要那些家是农村的,越穷越好,转志愿兵后回去就能安排工作。王木贵只抓这几件事。至于业务训练,日常工作,是马林的权力。王木贵还提议让马林做了体育工作指导委员会主任。一个人太霸道了不好。这叫军政配合。
尹秀英推门进来,王木贵刚抽完一支烟。
尹秀英把文件夹放好,迟疑了一下,说道:“政委,下边都想跟着你打个漂亮仗。马大队长心肌缺血,已经确诊了。政委,你忙。”
尹秀英走了半天,王木贵都没看电报,始终在琢磨尹秀英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高原上得个心脏病,和内地患个重感冒一样容易。住院都是家常便饭,现在的年轻人还上瘾,关键是总医院的女护士对待小伙子都像对待情人。王木贵刚提干时,也住过一次总医院。那个柳叶眉一天要检查他四次体温,每次要多写一度半,半夜请他去值班室聊天,吓得王木贵二十年没敢得大病。那时马林正在闹离婚,整天灰溜溜的。从马林身上,王木贵知道了这事厉害。
看完传真电报,王木贵心里翻腾起来。
六四年冬天的一个黄昏,两个军人进了王木贵家的窑洞。一高一低,一老一少,都黑都瘦。进洞三言两语就都清楚了。王木贵的哥王金贵平叛时牺牲了,留有一本日记,上有两件事,组织上觉得不办妥有些对不住烈士英灵。一是要入党,这在开追悼会时已经追认;一是他牺牲了,想让二弟也来参军。部队和政府都同意,专门来征求意见。两个军官临走时说十天内去武装部给个回话,又留下五百五十元抚恤金。
老女人早成个泪人儿,老汉六神无主。王木贵看看破桌上的一叠钱,就执意要去。商量一整夜,女人说:“金贵没娶,死了连个后人都没有。木贵去参军我不拦,儿大不由娘,趁着这些钱,娶个媳妇才能走。”接下去就是找媒婆。这里情歌发达多半因为男女比例失调,王木贵自然没有现成的情妹妹放着。王家刚死了人,木贵结了婚又要去西藏,五天过去了,竟都不愿让女儿守活寡。第八天上,一个姑娘找上门来,同意立即出嫁。姑娘父亲得了急病,没钱医院不收,眼看不行了。王木贵过了新婚之夜,带上蓝布小包袱上路了。
从总医院逃回部队,王木贵重新想起那个和他住过一夜的陕北女人。又一想那个会用眼睛说话的女护士,惊出一身冷汗。《铡美案》他早看过了,老包那龙、虎、狗头铡惊醒过他多次。第二天清晨,他作出了影响他终身的决定。他提出回陕北与那个和他相爱五年只认识自己名字的姑娘结婚。领导竟大力支持,大会小会表扬他这种富贵不**的品质不下十五次。不久,他就被内定为政工领导干部的苗子。这之后,他慢慢开了活人的窍。
七九年,他已做了大队副参谋长,家属随军了。这样,他才有机会在电灯下端详妻子。他说了一句:“原来你屁股真白”,就泣不成声了。
文凭吃香后,他致力于家庭经济建设。五六年下来,存折上已有几万元。这样,进可以到师,加入党国高级干部行列;退可在家乡率先进入小康家庭,也算光宗耀祖了。
谁想又遇到战事。
王木贵把传真电报放下,长吁一声。一束光线挤过窗帘的细缝,在文件柜上投下一道橘红。阳光慢慢浸过那个硕大的“请”字,王木贵眼睛睁大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老马呀,你这一军将得好!你的转业只是个时间问题,你一躺倒住院,就把我逼上梁山了。”王木贵在办公室踱了几来回又想了很多:马林年近半百,已不大在乎头上的辫子,半年前又以培养后备力量为由,拉起了自己的队伍。现在与十几年前大不一样了,那时老马想离,只是剃头匠担子一头热,如今他妻子提出,就是周瑜打黄盖,谁也没办法。自己四十三岁,干正团已经五年,动到副师,就又有十年时间缓冲,马上要实行军衔制,如果自己认了,不是太软弱了吗?带队到前线的事,不能明显让人看出自己是草鸡。老马整天把军服看得重于生命,这机会恐怕他不会放过。如果他能去打开局面,一切都好办了。几个月时间,只要抓住几个业务骨干,说不定会因祸得福。王木贵想到这里,平静地坐下来,在传真电报上批了几行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建议开展一个月练兵,以大比武方式决定人选。妥否?请马队长定夺。
王×月×日
马林看看熟悉的王体书法,仰天大笑道:“这球又传回来了。”
他立即进入亢奋状态,迅速起草了练兵计划。
大院里怪事不断,有的人平时每分钟能抄两百组数码,练兵测验没人能超过一百八。马林十分焦虑,去找尹秀英商量。
“自找苦吃,”尹秀英生气地说,“你能拿生命当赌注,这些事还能难住你?”
“我实在很为难,”马林苦笑道,“我清楚这只是一种怯战心里,我只是怕这会形成一种障碍,到关键时候就麻烦了。”
“我又不是心理学家,去找个战争狂还差不多。”
“石昆一定有办法,”马林一拍脑袋,“走,找石昆去。”
石昆听了马林的分析,严肃起来。
“马队长,这几天以耳鸣不止为由住院的有六人,无缘无故喝闷酒的八人,心血**写结婚报告的七对,据我私下调查,未婚同居,有性乱倾向的13人。这些现象,都是因为久不经战事带来的心理障碍。”
“有什么办法?”马林问,“二十五年前可不是这种样子。”
“上帝死了,而战争绝对需要上帝,理论上讲,没有一个勇敢的军人心里不知为什么而战。办法倒有,一是注入悲壮兴奋剂,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怕你不同意的我做法。”
“小石,干吧,出了事我负责。”
“有这句话就齐了。”
第二天,石昆的请战血书就出现在饭堂的墙上。第三天,党委和各党支部收到各种请战书八十余份。石昆不失时机地自办一个讲座,主要题目有两个,一是战争在一两年内打不打得起来?一是战时军人成功概率古今谈。
连轴转了三天后,石昆洗了个头,竟高烧不止,尹秀英守了一天,见温度有降,便悄悄退出去找林佳。
“小林”,尹秀英一推门就大声嚷嚷,“千载难逢,千载难逢,石昆卧病不起。我把他交给你了。是骡子是马,看你造化了。”说完就走。
林佳急冲冲跑到石昆门前,胆子忽然间收缩了,硬着头皮推开门,石昆正在呼呼大睡。颤着手摸摸石昆的额头,惊得忙去敲卫生员的门。卫生员一听是石昆,道:“我刚给他打了一针,这几天他太劳累,休息不好。我让尹大姐给他准备氧气袋。问题不大。”
氧气袋归张交响管,林佳深一脚浅一脚去拉萨河边敲张交响的门。
张交响近半年迷上了杯中物,量又不大,就常醉倒,有人眼细,早瞄出张交响妻子以前只是偶尔小试牛刀,武装上“夫妻生活交响理论”鸟枪换炮,计算机代替了珠算盘,把张交响的理论丰富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情人、露水、金钱都可以交响起来。实情如何,恐怕张交响也不尽了然。据他称,明年就是复员也不在部队干了。因此,他就把南边的战事置之度外了。林佳敲门时,张交响的复员报告还剩个尾巴就杀青了。
“大小姐深夜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无事不登三宝殿,领袋氧气。”
“你病了吗?”
“石昆病了。”
“他自己不会来取?”
“他现在昏迷不醒,”
“回答一个问题就给你。”张交响开始不怀好意了。
“好吧,你这人是不是出了毛病?”
“他是你什么人?”
“丈夫,你满意了吗?”
林佳怒气冲冲地抱着氧气袋走了。
“丈夫,丈夫,野合还差不多。”张交响愤怒地挥挥拳头,“我让你快活不成。”他猫着腰跟了出去。
走出张交响那间阴暗的房间,林佳忽然想到石昆可能一天都没吃饭了,忙又折到有美食家别称的杨情书家。
杨情书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打动了一个家在上海并在上海读大学的姑娘,现正处在胶着阶段。杨情书发出第一封信的开头是这样的:“备受城市噪音和现代文明折磨的画眉鸟啊……”姑娘回信道:“你这前无古人的称呼所向披靡……”杨情书生怕战争气氛惊飞了这只空前绝后的画眉鸟,就以偏头疼为由住了几日医院,并对画眉鸟道:“我是真怕失去……”。画眉鸟一反“悠然见南山”的恬静,亮出“猛志固常在”的狰狞,不客气地回答:“我宽阔的胸膛里,不仅需要一栋舒适的狗屁洋房,更希望走进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小杨,又在炮制情书?”林佳善意地笑着。
“那是老皇历了,我在写请战申请。”
“你那高贵的偏头疼呢?”
“别提了,”杨情书难为情地道,“那怪我不懂女人的心,你们现代女人简直不得了,都是些斯芬克司。你看,‘胸膛里站个男子汉’,你说这意思够不够味儿?随便想都不过分。”
“我都饿昏了,来找点吃的。”
“好说,看中了就拿。”
林佳再次走进石昆的小屋,自信心增添了许多。看着这十分零乱的屋子,她心里涌出一股酸楚,忍不住开始收拾起来。两个小时下来,竟累得精疲力竭,歪在一个自制沙发上就想睡着,忽一想,如果石昆醒来认出自己或许就前功尽弃了。她把石昆床头那个十瓦的橘红色小灯打开,关掉大灯,在皮大衣里,睡着了。
后窗外红柳林中的张交响一见大灯灭了,牙齿抖个不停,猫一样灵活地潜回屋子,把复员申请写完,匆匆去敲王木贵的门。
听完他报告的情况,王木贵在沙发里闭目养神。这个石昆,一旦爆发战争,是一个绝对需要依靠的骨干。一片混乱的部队,经他三折腾两折腾,竟比严厉的处分还管用,这必须认真考虑。部队人员素质改变了,思想观念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用对付马林的办法,如同用小米加步枪打现代战争,必输无疑。眼前这个机会是否可以利用?他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顿时有了主意。
“你的要求,党委一定认真考虑。时风日下,苦的还是你我这种老实人。是该好好抓一抓,这是军营!我问你,你来时真的熄了灯?”
“没,没全熄,不过……林佳的表情……我熟悉……”
“别表情不表情了。你去蹲点,弄确切了再来向我报告。这事儿,一定要现行,明白吗?”
张交响十分亢奋,匆忙去蹲坑。
第二天早晨,林佳醒来,见石昆还在沉睡,摸摸他的额头,热全退了。她使出浑身的解数做了一大碗鸡蛋方便面倒入大保温杯中,准备回去洗漱。走到门口,她的鼻尖一阵发酸。石昆知道这一次都是她干的吗?一定不知道。可是这种事可不能甘做无名英雄。现在就叫醒他说明情况,那不是承认自己智商太低。左右为难,一时也无办法,只好怏怏而归。
一小时后,石昆醒了,抬腕一看手表日历,才知道自己已睡了一天一夜。左右一看,竟生出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式的新奇,他甚至怀疑自己夜游到别人的房间里去了。忽然间,感觉十分饥饿,正要下床弄吃的,就发现了保温杯。不由分说就狼吞虎咽起来。
“尹大姐,一定是尹大姐。”他胡乱穿好衣服,拔腿就跑了出去。
尹秀英宿舍没人,马林宿舍也没人。听人说上午开党委会确定小分队人选,他撞上楼去,一问作训参谋,才知开的是常委会,尹秀英没资格参加。石昆多年没有这种向一个女人诉说什么的欲望了,不找到尹秀英,他会急疯的。跑到机要区一问,尹秀英也调休了。远远望见拉萨河边坐着一个人,石昆忙踅过去。走近一看,不是尹秀英是谁,正望着远处的党委会议室发呆呢。
“尹大姐,本人已脱险,不,应该说仍旧体壮如牛,蒙你无微不至照顾,特找你面谢。”说完,深鞠一躬。
“你烦人不烦人,”尹秀英从草地上跳起,“看你酸不酸,昨天我找卫生员给你打一针,你也不能故作多情成这样。我尹秀英从今天起要再管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是人。烦死了,烦死了!”尹秀英愤怒地挥动拳头。
“是不是马队长惹你了?”
“石昆,你听着,”尹秀英指着石昆的鼻子,“你永远也不要跟我提这个人!你快走,我要清静清静。”
石昆觉得尹秀英没有必要隐瞒什么。“那么,能是谁?”
推开自己家门,石昆完全懵了。这屋内又被人变了魔术。书架上的书被分类整理了。地也刚刚被拖过,湿漉漉的。书桌上多了一个花瓶,瓶里插了几支漂亮的孔雀毛。镇纸下面多了几页纸和一个便条:
恭贺大病初愈。门没锁,自作主张动了你的东西,望谅。听说你正撰写《山地战略战术略论》,一点浅见附后,仅供喷饭。贻笑大方处,望海涵。
知名不具
1.《局部战争》一文忽略了炮兵的作用,《战争论》中,克劳塞维茨说:炮兵是战争神。过分强调了电子战和情报战的作用,情报战取胜后,最有效的手段不是别的,绝对是炮火覆盖。(导弹、原子弹等也属炮火之列)
2.各兵种配备构想缺乏全面性。你强调了陆空协同作战的巨大潜力,却在论证中忽视了飞机飞行半径这个起决定性作用的参数。战争一爆发,战线的延伸程度难以预料。
3.立论主观色彩太浓,干脆忘了战争是纯客观的这一要点。
石昆拿起那两页纸,不由得呆住了。一转身,看见自己抄录的叔本华的几句格言:“女人在理性方面十分脆弱”,“对女人的期望不能太多”,“对于女人的弱点要装糊涂,不要太认真。对她们太重视未免可笑。”看着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
马林就在这个时候走出了办公楼,看见头顶的白日,他感觉要醉倒了,三个半小时唇枪舌剑,终于如愿以偿。
王木贵一个人留在会议室内想道:“真没想到老马会是这样想的。”他站起来拉开窗帘,一眼就看见河滩上的尹秀英,他心里悸动了。这个女人太难了,婚姻是凑合的,又患高原型习惯性流产,无子无女,丈夫又死了,苦苦恋着马林如同三峡望夫神女,总也无个结果。他掏出笔,不假思索地在队员名单上加上尹秀英。“老马确实需要照顾。”
三天后,关于石昆和林佳的桃色新闻已路人皆知。这天晚上,林佳着意打扮了一番,勇敢地敲开了石昆的房门。
两人对视片刻,一切都明白了。石昆诙谐道:“不愿只担虚名的晴雯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请——”
坐下了,又无言。这时有人敲门。
王木贵夫妇捧着粘有“珠连璧合”条幅的一只康巴斯石英钟走了进来。
“你们也不小了,党委已经决定,同意在小分队出发前举行一个集体婚礼,我希望作你们的证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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