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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后,何敏萱来找袁乃东。“有事吗?”何敏萱开门见山,“没有的话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一个神的遗迹。”
浓雾终于消散。温热的阳光照耀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峦与沟壑,满眼皆是各种层次的灰绿、碧绿、深绿与墨绿。天空蓝得温柔,一朵朵宛如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白云轻轻贴在天上,不仔细看,会误以为它们是固定不动的。
何敏萱在前引路,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叽叽喳喳,宛如雪山淌下的溪水,清澈,明净,又充满活力。
何敏萱说春天最宜到山上去采野花。那时,门前屋后,野花遍地是,但谁都知道,最好的野花在山上。去到山上,这儿一簇,那儿一丛,长在水洼里,长在树周围,长在石缝间,长在悬崖峭壁上。粉红色,明黄色,云白色,浅蓝色,装饰着各种斑点和条纹,或大或小,或含苞欲放,或怒绽英姿。空气中浮动着花香,蜜蜂和蝴蝶也在其间翩翩起舞。
何敏萱说,夏天最适合到松林里拾蘑菇。连晴几日,忽然下了暴雨,次日就是拾蘑菇的最佳日子。蘑菇没有野花的种类多,它们藏在草丛与石隙间,非常狡猾。你需要低着头,仔细寻找。空气潮热,地面湿滑。你的努力很快就有回报。发现一朵蘑菇,就意味着附近会有一堆蘑菇。蘑菇很嫩,采的时候务必小心,最好只用两根手指。那些蘑菇看上去不大,食指粗细,然而小半天就可以采满一篮子。
何敏萱说,秋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到小溪里翻螃蟹。溪水流得太急的地方不会有螃蟹,平缓的地方则有很多,都藏在石头底下。脱了鞋,走进浅浅的水里,凉沁沁的。翻开一块石头,往往能在水底腾起的小漩涡里,看到惊慌失措的螃蟹。一般是一只,有时是两只,偶尔会有三只,那堪称惊喜了。这个时候,可以伸手去捉。注意,最好是从螃蟹后方入手,掐住它们的后背,这样它们厉害的大钳子就无法夹到你手了。
何敏萱说她不喜欢冬天,太冷,太闷,手和脚还会长恼人的冻疮。唯一能说的,就是守着火炉听老一辈讲故事。人一老,不管是谁,都变成了故事大王,满脑子的故事和道理喷薄欲出,想要讲给人听。当然,讲故事的能力有不同。有的干巴巴的,再精彩的故事也只是三五句话就完事了。另一些则正好相反,说起来滔滔不绝,听了半天却不知道他东拉西扯,讲了些什么。村长何福厚是讲故事的高手,他讲的《海的女儿》凄美又令人神往。只是他讲故事的次数太少太少。
袁乃东只是静静地听着,间或说上一两句,让何敏萱继续。她的用词并不华丽,也不够准确,但贵在真诚。
“你说得这里就像天堂。”
“这里就是天堂啊!”何敏萱笑着,脸儿忽然变得潮红,仿佛朝阳跳出地平线瞬间晕染了天边的云彩。她向前疾走几步,语气又轻又快:“前面就到了。”
这里离古老寨已经很远了。下了一道长坡,七弯八拐,他们来到一条峡谷。两边的山高耸入云,一条浅浅的小溪在峡谷中间汩汩流过。左侧山体被严重侵蚀,垮塌出一道深深的凹槽。“喏,就在那里。”袁乃东顺着何敏萱所指的方向,看见荒草掩映下,凹槽的一段石壁格外光洁,十几块怪模怪样的石头镶嵌在石壁上,组成了某种图案。
何敏萱走向那石头组成的图案,在距离图案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双手合十,微闭了眼睛,薄薄的嘴唇翕动着,默念了几句话。
看到图案的第一眼,袁乃东就判断出那是某种化石,而不是何敏萱所认为的“一个神的遗迹”。最外面那一块,应该是头颅,旁边那几块,是鳍状前肢。身体藏在岩石里,可以估测大小。相对身体而言,头颅比例较大,牙齿大而尖锐,非常典型的掠食者。
袁乃东很想告诉何敏萱真相,但看到少女神态庄重而虔诚,又忍住了这一冲动。他看着何敏萱双膝跪下,跪在荒草上,双手在胸前互拍,随后俯身,磕头。拍一下掌,磕一下头。如此反复了三次。
数据库告诉袁乃东分析结果,这具化石学名叫“璧山上龙”,生活在侏罗纪晚期,是一种淡水蛇颈龙。体长4米,脖子很短,样子很像同样生活在水里的海豹,捕鱼为食,靠四个细长的鳍状肢游泳。
袁乃东抬头望望峡谷上方的天空,又望望远处群山耸峙,努力想象这里在1.4亿年前是一个巨大的湖,璧山上龙成群结队地游动着,时而潜入湖底,时而跃出水面。光影交错间,其中一条体型最为硕大的璧山上龙,发现了亿万年后的窥视者,掉头向袁乃东这边游来……
袁乃东眨眨眼睛,回到现实,看见岩石里镶嵌着的璧山上龙化石,看见何敏萱已经起身,眉开眼笑地说:“我许了一个愿。是什么愿望我不告诉你。”
“什么时候发现的?”
“春天的时候,我来这里找白色的喇叭花,发现这个神的遗迹。当时我一时兴起,许了一个愿望,没想到回家就变成真的了,就经常来这儿拜一拜。”
“真的?”
“我不会骗你的。”
“后来所有许下的愿望都变成真的呢?”
“哪有那么神?能实现一两个我已经很开心了。”
袁乃东很想告诉她“迷信的鸽子”的故事,又忍住了。告诉她真相有什么明显的好处呢?他对此甚为怀疑。何敏萱已经离开化石,走向了另一个地方。“过来。”她在那边喊。袁乃东拨开草丛,看见何敏萱坐到一个水潭边的石块上,正脱了鞋子,把一双纤细的脚往水潭里伸。水潭清澈见底,潭底沙石历历可数,蓝天、白云、青山尽皆倒映水中。游鱼在光影之间,时而静止不动,时而迅疾闪躲。袁乃东看见水面上自己的影子叠加在何敏萱的影子上。少女双脚轻轻晃动,水面的景象顿时微微**漾,仿佛坠入非现实的奇异场景之中。
天色向晚。夕阳躲在城墙般的乌云后面,把乌云上方的天空照得金光灿烂,煞是好看。
“我要去赶鸡。”何敏萱说,“早上把鸡群放到山上去,让它们自己找吃的,下午再把鸡群赶回来。这是我每天要做的事情。跟我一起吧。”
袁乃东没有理由拒绝,就跟着去了。
走了一段长长的山路,他们来到一座小山下。这座小山就像是两边的高山冲向对方时,从地底下挤出来的一个隆起。路边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上面刻的字风化得厉害。“鸡公岭。”袁乃东念道。再去看上那山,觉得名字很形象,确实像公鸡头上的肉冠子。
“你认识字?”何敏萱的诧异溢于言表。
“当然认识。怎么?”
“我不认识。古老寨里就我老汉和大哥认识。”
“你二哥和三哥我都见过,你大哥我还没有见过。”
“我大哥何子荣去乞力马扎罗山朝圣了,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听说,他朝圣回来,就会继任村长,顶替我老汉的位置,让我老汉安度晚年。”
袁乃东默算了一下云雾山与乞力马扎罗山的距离,再想想眼下地球上原始的交通状况,不得不承认,能去乞力马扎罗山朝圣的人都堪称“英雄”。
这时,何敏萱把两只手笼在嘴前,发出呜啦啦的声音。声音之大,竟吓了袁乃东一跳。然后,一群“跑山鸡”,至少五十只,从鸡公岭的各处潮水般奔涌而出。
跑山鸡名副其实,鸡蛋形的鸡身不大,覆满松软的羽毛,两条细瘦的黄腿迈着大步,跑得飞快。细看,它们窄小的翅膀左右展开,明显有助于快速奔跑。袁乃东饶有兴致地想:是不是速度再快一点的话,这些跑山鸡就能如空天战斗机一般飞起来?
袁乃东望向鸡群跑下来的山岭,在一棵松树下发现了一个奇迹。“那里有鸡蛋。”他说,“不,是一窝,三个鸡蛋。”
鸡群将何敏萱围起来,少女满脸是笑,叫着它们的名字。
“我去拣鸡蛋。”
“别去。鸡蛋又不能吃!”
袁乃东震惊了:“鸡蛋不能吃?你对鸡蛋过敏吗?”
“重生教信徒不能吃鸡蛋的。”何敏萱认真地说,“不但不能吃鸡蛋,所有的蛋,还有蛋制品,都不能吃。”
宗教都有各自的饮食禁忌。“重生教为什么规定信徒不能吃鸡蛋?”袁乃东诚心发问。
“《神之书》第十章,《十诫》,第三诫写得很明白,尔等不可吃蛋。吃蛋乃是大罪,吃了就不能重生了。”
“我还是不明白。不吃蛋,跟不能重生之间有什么联系。”
“尔等不必明白,只需接受。我神乌胡鲁自有道理。任何质疑,都是对我神乌胡鲁的亵渎。”何敏萱站在鸡群之中这样说道。她模仿何牧师的神态与语气说这话,倒有六分神似。
袁乃东心生凉意,思绪一下子跳到了很远的地方。
如今的地球,在重生教的统治之下。
宗教的历史悠久,世界各地都有,最早可追溯到狩猎时代。起源于不同地区的这个教那个教,也算是五花八门,富有多元色彩。传播自己,是所有宗教共有的重要特点。很多教都梦想过全世界只信仰自己这一个教。但真正实现的,只有重生教。它是怎么办到的?
在来地球之前,布置任务之后,父亲曾经告诫过他:到了地球要小心行事,尽可能地不要违反重生教的戒律。“毕竟你是去谈判,寻求合作的。”父亲说。
“违反了会怎么样?”
“看情况。主要是看你在什么地方。虽然都是重生教,但十殿长老对于教义的理解有所不同,治理各自教区的办法也不同。”父亲说。
“说来听听。”袁乃东好奇地问。
父亲年轻的时候当过科技节目主持人,说起话来,语气抑扬顿挫,内容有理有据。袁乃东很喜欢听他说话。“在一些地方,你会被盘问,被责骂;另一些地方,你可能蹲几年牢;而在某些地方,你可能被私刑处死,乱石打死,吊死,或者淹死。”父亲说,“取决于那儿的教徒喜欢哪种方式。如果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被重生教的武装组织堕落者抓住,等待你的就可能是炮烙、腰斩甚至凌迟。当然,对重生教信徒而言,最严重的惩罚是不得重生。”
“有这么严重?”袁乃东故意这样说,以便让父亲继续说下去。
“事实比我说的严重一千倍。”父亲停顿了片刻,“我比你更关注地球。对你来说,那只是传说中的一颗行星,跟天王星或者海王星没有什么区别;对我来说,那却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魂牵梦萦的故乡。你明白吗?如果可以,我愿意亲自去地球。”
“别,还是我去吧。碳铁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袁乃东赶紧表态。谁知道,刚到地球近地轨道,准备着陆的时候,就被击落呢……
想到这里,袁乃东不由得仰望天空。暮色四合,天空一片肃静。羽状的云平铺在天上,金星自云层的缝隙中跳出来,熠熠生辉。他曾去过那里,那里的硫酸云海,漂浮在云海之上的城市,还有那一个遥远的人……
他把她的形貌强行抹去,不无焦灼地想:此时此刻,在火星、木星和土星上,铁族内战进行到哪一个阶段呢?内卷派与外扩派,到底哪一派会失败、哪一派会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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