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三月初,连绵下了半个多月的雨终于停了。
这日一大早,见月香天不亮就起了床,用碾钵磨了山核桃和黑芝麻,调了芝麻糊来喂蒋林新吃下,这才把孩子交给刘芳带着,自己出了门,进城往积墨巷的方向走。
到四季斋门前的时候,冯谦谦已经候在了那里,冯祥瑞正吃力地将一张偌大的画案往店铺外搬。
四季斋对面,紧挨着绘英书院的老墙下早早搭好了一个蓝布棚子,冯祥瑞把画案放在棚子下,又转身回铺子里去拿出一堆的笔墨纸砚,一一整齐地摆在案面上,最后在画案后边搁下一张高背椅,然后冲见月香做了个请的手势:“月香老师,画摊已经备好了。”
见月香是年前和冯谦谦商量好的,从今天起便在四季斋对面摆上一个画摊子,现场为客人作画。平时没人的时候,就随兴意的画些画,画好的画仍旧挂在四季斋里,不论冯谦谦是卖出去,还是仅仅靠展呈画作吸引客源,都交由他决定打理。
而见月香画好了画也会推荐客人去四季斋里装裱,这样无论对于见月香还是四季斋来说,都是获益的事。
见月香如此做,只因为她实在是太缺钱了。
蒋林新因为早产,不仅个头比别的孩子小些,而且从小的体弱多病,三不五时就要头疼发/热,孩子小的时候又需要见月香时时带看着,所以这两年见月香的心力几乎全花在了孩子身上。白天累得够呛了,晚上还要熬夜替儿子织毛衣、做鞋袜,常常一晚上睡不到三个小时,由此她画画的时间很少,从前在诗友会上一举引起的瞩目渐渐消散了,本就没有扩出去的声名更无人知晓。
圈子里,唯一还心心念念记着她的只有李斯奇。
也因为有李斯奇不间断的前往四季斋观看见月香的旧画,四季斋也一直履行着每月付见月香工资的约定。
蒋文从52年底,杜筱的孩子出生后,就再也没往家里拿过钱,要是连四季斋的收入也没了,见月香可真养不活孩子,养不活这一个家。
上一回蒋林新受凉发烧出了一身的疹子,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来治,见月香还是去跟王大花借的。只是王大花去年送了大的个孩子去上学,今年又想送小的一个去,也没有多少闲钱,见月香明白自己不能总是把最后的希望都安托在别人身上,所以等着蒋林新过了两岁生日,懂事了一些,孩子他奶奶能带住了,这才和冯谦谦商议,决定摆这个画摊儿。
刚刚三月,正是寒春,屋子里坐着都冷,更别说在露天的街巷里头。
冯谦谦让冯祥瑞眼勤手快些,时时替见月香添着热茶,只要有一口暖水进到胃里,整个人都会跟着热起来。
见月香刚坐下把墨研开,就见李斯奇从前边的巷子里走来,一见到见月香的画摊,李斯奇激动得小跑起来,生怕见月香收摊了似的。
临到画摊跟前,李斯奇才放慢了脚步,整了整衣服,恢复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稳重,慢慢站到见月香面前,李斯奇开口道:“终于等到你了,见月香,你不知道我为了买你一幅画向那冯老板磨了多久!无奈他说什么也不卖!”
李斯奇说完话耸耸肩,表示出无比的惋惜。
见月香笑了起来,她很高兴能遇到有人如此赏识自己:“那你想要我画什么?”
“你随意,想画什么画什么。”李斯奇说,“四季斋里挂着的那几幅,每一幅都妙不可言。大师黄宾虹说过,画山水要有神韵,画花鸟要有情/趣,画人要有情又有神。我一直深以为然,可一直不得要领,只是见山是山显得呆板,直到看到了你的画,才忽然间明白正是因为有太多的相信才把自己困住,你的画,见山既是山也不是山,是与不是全在于自己的心境,实在是超然。”
见月香被夸得有些脸红:“李大师你太谦虚了,在两年前的诗友会有幸见过你的那幅雨后残荷,妙手丹青,令我如今都还记得。”
见月香说着话,已备好了笔和颜料,又展开了一张长方形的宣纸,抚平后用裁刀一分为二,裁成了两张正方形。
两张纸并排摆在左右,见月香拿起笔,蘸了墨又润了水,用淡得不能再淡的墨色,往雪白的纸上落去。
是一片随风鼓**的芦苇林,苇杆柔韧,苇叶细长,淡淡得如同暗灰的墨色几乎看不清,只隐隐浮现出湖边大片芦苇的景象。画完左边一张,又用同样的墨,同样的笔,同样的手法在右边又画了同样一张。
李斯奇弄不懂见月香心里在想什么,只以为她要一次画两张相同的画,想着兴许是卖给自己一张,再给四季斋留下一张罢?
另换一只笔沾上藤黄,仍旧润了水,在淡墨的芦苇林上又画了根根芦苇,一灰一黄的芦苇丛根部重重叠叠的交织在一起,往上又分明的朝着同一个方向各自**漾,一下就形成了由远及近的画面。灰墨的芦苇成了远景暗影,当前是历历黄草。
仍旧是在右边也添上了同样的枯黄苇叶,只是这回右边的黄色苇草只寥寥几支,不似左边这般影影绰绰,显得寂寥了许多。
再接着藤黄加上赭石,左边这幅横斜出三根芦苇,一根高高挺/立,两根弯曲倒伏,茎杆色深,或弯或折皆有迹可循,片片细叶笔触干涩,带了墨绿,脉络分明。枝叶上又用钛白作雪迹点点,甫一添上去画纸原本的留白处,全化成了无边的雪色。
三只红嘴黑身的乌鸫分立在三只芦苇之上,细爪紧抓苇枝,两只离得近的掀着喙,相互啄鸣,另一只停在高挺的芦苇尖头,低下头来,翘扬起尾羽,只看着两只纷叫的鸟。
见月香换了笔,同样在右边这幅画出一枝斜出的芦苇,弯伏着横过整个画面,又从左侧伸出,仍旧点了雪,枝干上停着一只乌鸫,背对着画面,只黑漆漆一团,垂下根芦苇叶一般的黑尾。
两张画由远景到近景再到特写,层次既分明又相融,笔笔写真,栩栩如生。
“好!”李斯奇拍了拍手,为即将拥有这其中一幅而庆幸。
这两幅画既有神韵,又有情/趣,还生动有情,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不过李斯奇又摆摆头,感叹这见月香画的又有哪一幅不是佳作?
见月香拿起一只三寸狼毫,用浓墨在左边这幅画的右上角写下“凌雪”两个小字,又在右边这幅画的上部中央位置,留下“听风”二字。忽而就仿佛有雪花纷扬落下,凛冽的风吹拂过耳际,乌鸫抖了抖翎羽或停或跳在枝叶间。
四个字犹如画龙点睛之笔,将两幅画相联在一起,又各有各的意味。
“第一单生意,买一送一。”见月香终于搁下笔,抬起脸来冲李斯奇说。
李斯奇大喜过望,赶紧掏钱,拿到画了又生怕折损,连忙送进四季斋去装裱。
这一通忙下来,等到两幅画装裱好,李斯奇离开时,已经是下午了。见月香去四季斋里看了一眼时间,正好下午四点整。
早上出门的时候见月香和刘芳说好了,中午由刘芳给见月香送饭来,可这都快到晚上了,见月香还没见到刘芳。心里不由自主的惴惴不安,她趁早收了画摊,打算早些回去看看。
刚进石桥巷,就见隔壁的胖婶背着背篓往外走,看到见月香回来,胖婶老远就喊:“你家蒋林新又病了,快回去看看吧!”
蒋文不回家的事整条巷子几乎人尽皆知,胖婶上回见到蒋文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所以对于见月香,街坊邻里都是能帮就帮,多少都搭过一把手。
见月香的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走到院门口时就听到里边传来阵阵啼哭声。
刘芳怀抱着蒋林新,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哄慰他,只是小孩子似乎是浑身不舒服一样,赖在刘芳怀里扭来扭去,一刻也不停歇。
听见院门的响动,刘芳急忙奔过来:“哎哟,月香,我实在是抽不出空给你送饭去,饿着了吧?饭闷在锅里,热一下就能吃了!”
“林新怎么了?”见月香哪里还有心思吃饭,紧皱着眉,满脸担忧的接过刘芳怀里的孩子,两岁的孩子了,看着还不如人家一岁半的大,小小的脸蛋哭得发红,淌了满脸的泪。
“不知道吃什么吃坏了肚子。”刘芳解释,“上吐下泻的,一下午拉了三回,眼下才稍微好了些。”
见月香抱紧了蒋林新:“去开药了吗?”
“抱卫生所去看了。”刘芳回到,“冲了两剂药,两剂喂下去都给吐了出来。”
见月香把孩子抱进屋里去,让刘芳又给冲了药,用小碗装着一调羹一调羹的慢慢喂给他。
这回总算没再吐了,只是天黑后又拉了两次,到了晚上,蒋林新或许是肚子不舒服得厉害,睡不了觉,一放在床/上就哇哇的哭个没完,见月香只能把他抱着,也不能抱着他一起躺下,只要身子往床/上倒立马就得哭起来。
于是只好坐在椅子上,一直给抱着。
刘芳看得着急,想接替见月香,只是小孩子正认人,一换刘芳又要哭。
“妈,你睡去吧,我坐着迷糊一下就行。”见月香不想自己睡不成,也连带着刘芳跟着熬夜。
夜晚静得只能听见孩子呼哧的呼吸声,在见月香怀抱里,他慢慢的睡得香甜起来。
蒋林新本就孱弱,经过一整天的上吐下泻,力气都折腾没了,此刻刚刚安睡,见月香不敢再动弹,生怕又把他给弄醒了,只想他能多安睡一刻,也多安睡一刻。
哪怕这一刻是她用酸痛的腰背和麻木的双手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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