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抱一贺兰

抱一大概在算法一途真的没什么天赋。

一个月内,贺兰盏为他废了七八个棋手,最后终于耐心告罄,将他逼到院中花树下,仔细看他的眉眼,难以理解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蠢笨的人?你莫非是拂垢那老头派来耍我的?”

洛云彰一手撑在戚无忧的脸侧,与戚无忧贴得极近,鼻尖险些要碰上了。

本该是遭遇死亡威胁的时刻,抱一的心却不争气地鼓噪起来。

理智上,戚无忧知道自己是在看戏,但不妨碍他在洛云彰靠近时,耳朵、脸颊、眼眶发热发烫,继而生出春心萌动的感觉。

他很想闭眼来个眼不见为净,但眼睛怎么也合不上,而且还瞪得挺大,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人的相貌。

即便离得这么近,洛云彰的脸也瞧不出一点点瑕疵,反而愈近愈是能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以及几欲把他的神智烧焦的滚烫热意中,欣赏他五官轮廓的细节。

对视了半分钟,戚无忧怀疑自己都快自燃时,洛云彰终于放弃在他脸上寻找答案,嫌弃地收手往树冠外走了几步。

没两步,实在生气,又走回来,抬手要戳戚无忧的额头,听听里面有没有水。

但还没等动手,戚无忧眼眶耳廓便红得厉害,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洛云彰虚空点了几下,一口气没撒出去,转身一脚,将石质的棋盘踢碎。

“废物。”

扔下这句话,洛云彰摔门出去了。

洛云彰走了很久,戚无忧才从高热状态中冷却下来。

抱一在院子里站了半天,看着满院的狼藉才意识到自己惹怒了贺兰盏,跑前跑后地把院子收拾干净后,便有些忐忑地坐在门口,等贺兰盏回来。

但直到深夜也不见人影,不仅这一晚未归,接下来的两个月,贺兰盏都没回来过。

抱一在被禁制围住的院子里等了天,从忐忑到失落再到担忧——他怕贺兰盏对他彻底失望,再也不会回来了。

抱一在忧虑之中辗转难眠,干脆把贺兰盏带回来的命修功法都搬到院子里,一撸袖子,开始咬牙研读。

读不懂就一遍一遍地抄,拿着几枚星珏慢吞吞地算,眼睛酸了便往紧闭着的院门外看,靠着贺兰盏留在院中的辟谷丹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间,抱一心绪起伏,时而颓丧,时而愤怒,时而忧郁,但最后的落点总会回到等待。

一想到贺兰盏,他便不敢懈怠,翻身起来挑灯夜战,直至天明。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抱一摆弄着枚星珏,在纸上画出星图,一手点着书上的注解,舔舔嘴唇,逐字解读:“得此卦者,所求……皆成,有……远行人归?!”

他不敢相信自己占算出的结果,又抛一遍星珏,画出的星图有所不同,可解出来的意思还是一样的。

他在树下坐了很久,抱着试一试的心思,起来把院子屋子好好打扫了一遍,然后从晌午等到了黄昏。

从满怀期待到跌入谷底,只需要半天时间。

戚无忧从抱一无声的失望中,体会到了洛云彰当年在琼花屿等他时的心境。

胸口空****的,难受得想让人将身体剖开,填进去点什么东西。

他不禁联想——那些时日,洛云彰也是这样在等着他吗?

“……”

或许洛云彰要比抱一更无望一些。

毕竟贺兰盏还有可能回来,而那时的他已经死了。

两个月里,抱一失望过很多次,所以这一次并没有难过太久,等到月亮升起,便起身把放在院里的书搬进屋里。

晚间院门被推开时,戚无忧正被迫背星图注解,乍听院门发出支呀呀的响声,还以为是外面起风了。

刚走到窗边,房门就推开,一阵带着血气的风刮进屋子里。

他怔然转身,便见洛云彰带着一身伤,走到桌案边,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洛云彰一点也不像是两月未归,倒像是刚出门转了一圈,回到家里,自然得很。

他没理戚无忧,直接扯过桌案上的星图抖了抖,评价道:“好像有那么点样子了。”

戚无忧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他回来,没想到他像风一样说到就到,走到门边,看看洛云彰,嘴唇动了动,又转头看门外,最后目光落回洛云彰身上。

在发现洛云彰身上的伤之前,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在看到洛云彰身上的血迹时,想说的一切都忘了。

快步到他身边,手虚虚拢在他的手臂外侧,“你、你不是很厉害吗?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这样是哪样?寻常小伤罢了。”洛云彰满不在乎地看了眼手臂上的伤痕,道:“伤我的人都拿命来抵了。”

戚无忧急得绕着洛云彰转了两圈,血滴滴答答顺着洛云彰的手臂流到地上。

“你不包扎一下吗?”

洛云彰没搭理他,看到星图旁边戚无忧亲手写下的那句“有远行人归”,又环顾了一下明显经过洒扫过的房间,一挑眉:“你知道我要回来?”

戚无忧点点头,揪心地看着洛云彰一身的伤,操心道:“你就这放着是不行的,要、要不然,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这大概是第一次,戚无忧觉得自己完全和抱一共情了。

每次洛云彰带着一身伤回来,他差不多是同样的心情。

奈何洛云彰不配合,耸肩道:“有什么好包的?一会儿就好了,你当我像你一样脆弱吗?”

烛火下的血有些发黑。

这么重的伤都不放在心上,戚无忧腾然生出恼意,一言不发地上前就去扯洛云彰的束袖。

洛云彰没想到他这么大胆,一抽手,诧异:“你做什么?”

没等说完,虎口便是一烫。

他更纳闷了,往前倾身,捏住戚无忧的下巴抬起他的脸,问道:“伤在我身上,你哭什么?”

戚无忧被迫与他对视,恼火地扭头躲开,用衣袖狠狠在眼眶擦了一下,说道:“因为我是废物!我就是想哭!”

戚无忧:“……”

自己是废物,竟然这么理直气壮吗?

“?”洛云彰:“你在跟我发火?”

“我不敢!”戚无忧依旧理直气壮,把洛云彰的衣袖撕开,看到手臂上的伤口,闷闷说了句:“水。”

可能是他支使的语气太自然,洛云彰竟然顺着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水壶。

“纱布。”

“给。”

“药膏。”

“……你不会一次说完?”

戚无忧闷头用水帮洛云彰清洗过伤口,再帮他上药包扎。

洛云彰起初困惑,但戚无忧动作很轻,包扎得也很细致,他索性放松地靠在座靠上,杵着侧脸饶有兴趣地观察戚无忧。

察觉到他看热闹似的视线,戚无忧便气不打一处来,低低问道:“是谁伤的你?”

刚刚哭过,他声音还有点哑,听着有点抓人。

洛云彰只觉得自己的耳芯被挠了一下,稍微坐直了身体,侧脸离开曲着的手指,愣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撇开视线,回答:“不记得了。”

“谁伤的你你都不记得?”

“杀的人太多,我哪里记得是哪个?”

洛云彰语气戏谑,安全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戚无忧动作停住,抬起头费解道:“你为何要杀那么多人?他们都扰你玩乐了?难道你杀了他们就会开心吗?”

他目光灼灼,认真极了,是真的不解。

洛云彰凉凉道:“你若是生在皆可岛,便不会问出如此蠢笨的问题。”

“皆可岛怎么了?生在那里能有什么不一样?大家不都是人吗?”

“一样?”洛云彰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七岁时,爹娘便被魔修残杀,十四岁时险些被魔修吞噬,我以为我逃离了皆可岛便可过安稳的生活,可是外面的仙门修士叫我大魔,不能容我于世。”

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你知不知道有多人想要我这颗头?有多少人想要踩着我的尸体扬名立万?你真当我喜欢杀人吗?是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来杀我,我不杀人,便要为人台阶饵食,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像你一般天真,便能活下去的方法。”

他笑得讥诮有凉薄:“这便是你所说的一样吗?”

抱一到底是个凡人,对修仙界的事所知不多,皆可岛如此遥远,更不可能知道岛上的人如何生存,听此一言,瞠目结舌:“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过去……”

话没说完,他看到洛云彰眉眼弯了一下,飞速又板起来。

戚无忧:“?”

过了半天,戚无忧反应过来,不确定道:“你骗我?”

洛云彰眉头一皱,像是要训斥他,然而一开口,便破了功,噗地大笑出声:“你,哈哈哈哈哈,你

真是太好骗了,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好骗的人!怕是我将你卖了你还要替我数钱哈哈哈哈……”

“那、那你方才说的都是假的?”戚无忧难以置信,“你爹娘……”

洛云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直拍桌案,“皆可岛的魔修有几个知道自己爹娘是谁的?我没有那劳什子的东西,便是有,也不用旁人动手,我自己就能将他们砍了垫脚!”

戚无忧瞪圆了眼睛:“你十四岁时被魔修所伤也是假的?”

洛云彰嘲道:“我便是让他们两只手,他们也伤不到我,十四岁那年,是我单枪匹马掀了一个魔窟,吞了数个大魔。”

“……吞?”

洛云彰见他骇然表情,笑得更开心:“放心,我不吃人,只不过是将他们的修为借来,为我所用罢了。”

修为哪有借不借的?

借就是抢。

“那你为什么还要杀那么多人?”

“那个啊,”洛云彰笑眯眯道,“我是天生魔种,以杀戮为乐,仙门修士自然不能容我,他们上门追杀也好,也省得我到处去找了。”

戚无忧:“……”

合着卖了半天惨,没有一句是真的。

洛云彰唬了戚无忧一通,心情很好,勾头去看他的表情,吓唬道:“还有半年,你这小蠢蛋若是不能算出我的命数,我便送你去见见那些死在我手中的仙门修士,不过杀了你也于我的修为无益,还不如……用你找找其他乐子。”

放在以前,抱一听到贺兰盏要杀他,一定会吓出个好歹来。

这天,桌案上摇晃的烛火映在他脸上,那张白净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反应。

洛云彰眉梢微动,刚要开口,便听戚无忧低声说:“你随便吧。”

他又继续为洛云彰包扎起来,一边说道:“虽然你骗了我,但是听到你其实没有遭遇那些事,我很开心。若是杀了我,你也能开心些,那便杀吧。”

洛云彰:“……?”

戚无忧不吭声了。

洛云彰呆了半天,表情堪比吃了什么脏东西,打了个激灵,嫌弃道:“你病了?”

“我没病。”

“没病你……”

戚无忧低着头,手指轻轻拂过缠在洛云彰手臂上的纱布,轻声问:“疼吗?”

咣啷啷。

座靠翻倒,洛云彰腾地起身退开到几步之外,脸上颜色五彩纷呈,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他瞥了眼桌上厚厚的一沓画有星图的纸,道:“你是修行修傻了?若是太难,休息一两日我也不会说你什么,还有半年,不必——”

戚无忧没听他说话,上前拉住他,把他按在桌案边,去解他另一边的束袖。

“你是不是魔种我不管,你爱杀什么人我也不管,也轮不到我管,反正我就剩下半年可活了。”

戚无忧从抱一那里感受到了近乎献祭般的虔诚。

“这半年,你若无事,就多同我待一段时间,也好让我拿你演练演练我的算法。”

房间里静了好一会儿。

突然,洛云彰将戚无忧推了个跟斗,霍地站起来,看他一眼,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剑上,但握住剑柄半晌也没把剑抽出来,一脸莫名的僵了许久,转身大步出门去了。

五脏六腑像是被泡在了柠檬水里,戚无忧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心口攒成了一团,没有爬起来,而是发了会儿呆,慢慢蜷起了身体。

戚无忧:“……”

抱一这……绝对是喜欢贺兰盏吧?

他以为贺兰盏这次又会走上几个月,没想到,没过两天,贺兰盏便回到小院。

抱一坐在树下画星图,见他回来了心里雀跃了一下,却没迎上去,而是收回视线继续读自己的书。

洛云彰经过他去了屋里,约莫半个时辰后,逛到了院外,在戚无忧身边坐下,伸手去抢他正画着的星图。

宣纸被抽走,戚无忧便另起一张重画。

没画两笔又被抢走。

一画一抽反复了六七遍,被团成团的纸扔了一地,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戚无忧第八次不声不响地去拿宣纸的时候,洛云彰咳了一声,不满道:“你哑巴了?”

他才说一句,戚无忧的眼眶便酸了,低着头还是不吭声。

洛云彰嘀咕了一句“敬酒不吃”之类的话,起身走了。

出去没多久又转回来,将一个散发着烤地瓜的味道的纸包扔在桌上,不耐烦道:“你们凡人不是都喜欢吃这些垃圾吗?刚才出门看到了,顺便买的,你若不吃就扔了。”

戚无忧看着桌上的烤地瓜。

他有很久没有见过辟谷丹之外的吃食了。

伸手拿起纸包剥开,抬眼看向洛云彰。

洛云彰原本也在看他,见他看过来刷地转过头。

戚无忧笑了笑,剥去地瓜外面的皮,露出里面热腾腾黄澄澄的瓤,咬了一口,属于凡俗人世的甜香便在嘴里蔓延开。

趁他吃东西的时候,洛云彰若无其事地踱步到石桌边坐下,道:“你实在蠢得厉害,鹿鸣涧擅棋术的先生一听说要跟你下棋,都连夜逃跑了,再去外面找麻烦得很,我便受受累,暂时应付应付吧。”

戚无忧心跳得飞快,却是镇定地应了一声:“哦。”

贺兰盏说到做到,从那天起,果然再没有离开鹿鸣涧,每日陪抱一下棋。

偶尔烦了厌了,便出去几天,但绝不会超过七天,回来时也会带回一堆吃食物件,逗灵宠似的全下了抱一的肚子。

贺兰盏受伤,抱一便为他包扎,一句也不多问。

但贺兰盏不是安分的性子,总要怂恿抱一问几句,再出言嘲讽,久而久之,抱一也受不了他,开始回击。

看得出来,贺兰盏很享受逗弄抱一的过程,每次不将抱一捉弄得面红耳赤决不罢休,但若抱一豁出去以这表情盯贺兰盏几秒,他马上就会恼羞成怒,败阵脱逃。

抱一研修刻苦,算法进步缓慢,但也慢慢从一星珏用到了星珏,偶尔预测对了贺兰盏的棋路,几百盘中,能赢上个两盘。

多年前,戚无忧在鹿鸣涧幻境里看到过抱一输棋的场面。

但当他真正坐在棋盘前,才知道那一步是抱一故意下错的。

每一次输棋,抱一心里都是快乐大过沮丧。

以至于戚无忧都受到感染,想着要是他能一直和洛云彰在这小院里下棋闲读也不错。

这想法掠过心头,他便马

上清醒——现在站在院里的不是他和洛云彰。这是抱一和贺兰盏的过往。

警醒是这般警醒,但要是抱一与贺兰盏再亲密些,他怕是要招架不住了。

幸好贺兰盏于情爱一途没什么悟性,至多不过是将装睡的抱一抱回房里,还是直接将人扛在肩上的那种抱法,抱一能装睡到最后,戚无忧很是佩服。

日子过得太安逸,半年转眼过去。

就连戚无忧都有些忘了时间,但贺兰盏没忘,他仍记得与抱一的一年之约。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早晨,抱一像往常一样,边看星图边吃贺兰盏买回来的糖葫芦。

贺兰盏在旁边捣乱,捣着捣着,便像是再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忽然说道:“就今日吧。”

戚无忧没反应过来,抬头问:“今天要做什么?”

洛云彰轻松道:“自然是算我的命数,你个蠢蛋,不会忘了吧?”

戚无忧看他的表情,不似开玩笑,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胳膊一软,糖葫芦掉在地上。

他弯腰要去捡,却又把桌上的书带到地上,手忙脚乱地边捡边回避道:“我功夫还不到家,算不出来,就算算出来了也不一定能算得准,你若想要准话,就再给我一年——”

洛云彰抓住戚无忧的手腕,将他拉起来,脸上惯常挂着的玩世不恭的笑意褪去,说一不二道:“就今日。”

戚无忧:“……”

抱一怕的不是算不出来,而是那之后的事。

这一刻,他心里想的是:他留在贺兰盏身边,就是为了这一天。

一旦他的功效消失了,他还有理由继续跟着贺兰盏吗?

“我……”他还想拖延。

洛云彰却道:“不要让我说第遍。”

戚无忧久违地从洛云彰身上感受到杀意,肩膀震颤,垂下眼眸,顺从地点了点头。

没有祭天,没做道场。

戚无忧便是在鹿鸣涧的小院子里,取出星珏交给洛云彰。

洛云彰像以往无数次的演练一样,不甚在意地往桌上一抛,便抱手坐在旁边等着戚无忧解星图。

戚无忧能感觉到抱一的神经紧绷着,心中暗暗祈祷着,去看摊在面前的块星珏。

不知是因为极排斥这一卦,还是因为别的,早被他摸了千遍万遍的星珏变得无比陌生。

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无数星图都失去了意义,成为了无数条凌**错的折线。

“怎么样?我什么时候会死?”洛云彰问道。

戚无忧用力眨眨眼睛,努力去看,却还是看不清,忽觉头晕目眩,一股热流从鼻腔里流出。

肩膀被敲了一下,他猛然从入障般的感觉中抽离,呆愣地看着眼前的洛云彰。

洛云彰蹙眉问:“你怎么了?”

戚无忧颤了一下;“我……”

“算出来了吗?”

“我好像……不认识这些星珏了。”戚无忧茫然说道。

但说完,他心中便升起一抹侥幸,继续道:“不然我明天再试一次吧,明天我一定——”

“不必了。”洛云彰打断他道。

戚无忧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急道:“我明天一定可以算!今晚我会将所有星图看过一遍,养精蓄锐到明天,等到明天——”

“我说不必,就是不必。”洛云彰坚决道。

抱一觉得贺兰盏变得陌生,毫无预兆地变回了一年前,在云中城下初遇时的样子。

戚无忧心中却想:贺兰盏应是从来没有变过。他过往二十多年,都是从杀戮中度过的,与抱一相识的一年,根本不足以洗去他血红的底色。

现在不过是要回到他的正轨上去了。

戚无忧不肯放弃,拢好桌上的星珏,塞到贺兰盏手中,道:“你、你再抛一次。”

洛云彰不接,手一挡,星珏掉在桌上。

他无所谓道:“其实不算,我也知道我的命数是什么。拂垢那老头说,‘杀人者,人恒杀之’,我偏不信,我倒要看看,这世上,有哪个能杀得了我。”

说到后半段,他便哂笑着往院外走去。

戚无忧赶紧站起来追,抓住他的衣袖,惶急道:“云中城的城主都这样说了,你就不要再杀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哪怕是先躲躲风头呢!”

“只有旁人躲我,我贺兰盏从不躲任何人。”他说着低头看了戚无忧一眼,倾身道,“算你走运,我今日心情好不想杀你,你收拾收拾,赶紧滚蛋吧。”

说完越过戚无忧,御剑离开了小院。

戚无忧追出门外,发现门外的禁制被撤去了,再没有什么会困住他。

他朝洛云彰离开的方向追,但凡人的脚力远比不上修士御剑,跑出去几百米,便迷失了方向。

他不知道洛云彰的去向,也不知道鹿鸣涧的路,在镇上游**到晚上,只好只身一人回到了小院里。

起初抱一想:贺兰盏这次一定也是和上次一样,走上两个月就会回来。他只要在这里等就可以了。

但是他等了两个月,贺兰盏没回来,个月,仍是不见人影,直到第五个月,他几乎要等不下去时,偶然间在酒楼中听说了贺兰盏的消息。

酒楼里散修聚集,放声交谈——

“你说那魔头贺兰,惹谁不好,竟然招惹云中城!引得仙门百家震怒,我看他是活不长了!”

“他什么来路?怎么这般厉害,连云中城的城主都敢杀?”

“听说是从皆可岛出来的,幼年时得了机缘,身负秘法,才有今日。可惜他不走正路,留在修仙界将来必成大患。”

“‘仙’都加入围剿了,他也猖狂不了多久,我看也就这几日活头,就该见分晓了。”

五个月间,抱一靠为人卜算,养活了自己。

他正在酒楼打包饭菜,听到魔头贺兰、云中城和皆可岛,眼睛遽然瞪大,抛下银钱,连东西都没拿,就两步跑过去,一把抓住方才说话的修士急问:“仙长方才说的魔头贺兰可是贺兰盏?”

那两人见他是个凡人,将他挥到一边:“去去去,别在这里碍事。”

抱一从衣袋中翻出星珏道:“仙长,我乃云中城命修,回家探亲,数月未归,方才听仙长提及云中城,烦请仙长详细讲来,我愿以卦交换!”

命修二字一出口,满屋的修士都看过来,看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

方才还将他挥开的修士请他坐下,将这两个月来修仙界发生的事一一

讲来。

便如戚无忧先前所知道的,贺兰盏杀了拂垢,羲和继承天命君之位,仙门百家围剿贺兰盏,连修仙界如日中天的“逍遥仙”都加入到围剿行列。

戚无忧听完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摇摇欲坠,勉强撑住问:“仙长可知贺兰现在身在何处?”

众修士以为他要去替云中城报仇,有人劝道:“那魔头早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不过道友不必担心,有‘仙’在,他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揪出来。云中城正值用人之际,道友还是留得有用之身,尽力为‘仙’占算,就算是为天命君报仇出力了。”

……

抱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小院的。

只知道穿过长街回家时,耳边左一句“魔头”右一句“秘法”。

他推门进院,在树下枯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便将星珏取出,试图占算出贺兰盏的下落。

可是块星珏根本不足以找到贺兰盏的下落,于是他加入第四块、第五块星珏。

他试了无数次,从生疏到熟练,从天亮到天黑,胃里钻心刺痛,才想起去买一个烤地瓜填饱肚子,吃完之后继续占算。

他占得头昏脑涨,几近脱力,终于在数天之后,从无数条交错的星图上寻得了一个交叉点,借满天星斗与世间方位作比对,发现那处交叉点对应之地,就在鹿鸣涧。

他一刻未等,便出门去寻。

顺着星图的指引,进入鹿鸣涧。

苦寻了天夜,终于在山崖下的一处裂隙中,找到了濒死的贺兰盏。

洛云彰浑身是血地靠在山壁间,听到声响才抬睁开眼抬头望过来,见是戚无忧,扬起唇角笑了一下。

戚无忧仿佛被重锤猛击了一下,五雷轰顶不过如此。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将身上所有的干粮和水壶全都扔下,不要命地往裂隙里跑。

半途中摔倒在地上,被石块划破脸和掌心,却似感觉不到疼,爬起来钻进裂隙,颤抖着去摸洛云彰身上的储物袋,嘴上念叨着:“药呢?药在哪里?”

洛云彰闭上眼睛喘了一声,声音嘶哑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戚无忧的手抖得不像话,哽咽道:“我算出来的,你把药放在哪里了?我帮你上药包扎。”

洛云彰低笑一声:“羲和都找不到我,你竟能找到我?”

“都什么时候了!我问你药在哪里!!”

洛云彰还是笑:“那你再算算,我还能活多少天吧。”

洛云彰不说,戚无忧便自己上手去找,什么都没找到,一掀他衣襟,发现胸口处有一道深黑的剑伤,登时像被冰楔楔进了心里——伤到这个地步,没救了。

戚无忧眼前一黑,喉咙泛起腥甜,一口血呕了出来。

这一下像是把他全身的热气都翻出来抖了个干净,从头到脚冷的彻骨。

他用手背在嘴边一蹭,哆哆嗦嗦地去抓洛云彰,想要把洛云彰背起来。

他像是在同自己说:“没有药我便带你去看医师,鹿鸣涧有很多散修,我前几日就结识了一个医修,我让他来帮你医治……”

他怕抓疼了洛云彰,又怕背不起来,拉拽间磕到了头一时没站稳砰地砸在了洛云彰身上。

洛云彰闷哼一声。

戚无忧感觉到自己的胸口被濡湿了,猛地翻起来,惊慌失措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我——!”

洛云彰失笑,伸手拍拍他的头,疲惫道:“我无事,你不要上蹿下跳的,太吵了。”

戚无忧的视野被眼泪模糊,闻着刺鼻的血腥味,却不敢深想,咬牙爬起来道:“我知道了,我去把医师带回来,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他刚起身,就被洛云彰抓住了。

洛云彰在他身后闷咳两声,含笑说:“你若是现在走了,就见不到我的最后一面了。”

戚无忧被“最后一面”定在原地,张了张嘴,五官无声地扭曲。

“为什么?”他无声地问了一句。。

忽然转过身大声喊出来:“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你明知道自己会死,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们!”

洛云彰等他喊完了,才慢悠悠道:“没有为什么,我贺兰盏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落得这个下场,我亦无悔。唯有一事令我烦心,怕是死了也难瞑目,你可愿圆我一个心愿?”

戚无忧像被刺到:“我不愿!!你要做什么,你自己活着走出去,你自己去做!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

洛云彰兀自说道:“你能找到这里,应当知道,仙门修士同仇敌忾围剿于我,实则是为了得到我的秘法。”

说到这里,他歇了片刻,道:“可是我的秘法,只给我看得顺眼的人,你虽然蠢笨不堪,但天底下,我单瞧着你顺眼,就便宜了你这个蠢蛋吧。”

戚无忧一激灵,马上道:“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不,你将秘法给他们,让他们放过你好不好?”

洛云彰挥袖以灵气将地面抚平,以指做剑,在地上划出棋盘,取碎石在手中一握,灰屑落下,一个个浑圆棋子生成。

他已到强弩之末,却还要催动灵气,身上鲜血汩汩流下。

戚无忧忙上手去堵他的伤口,却被洛云彰推开。

温热的血液从掌心流过,由热变凉。

戚无忧不敢呼吸,怕自己的动作太大让洛云彰流血流得更厉害,脑子里混乱一片——几年前在落霞台上,洛云彰也是这般看着他的吗?

洛云彰眉头深蹙,咽下了一口血,仰头缓了片刻,才将有些迷离的视线定在戚无忧身上,说道:“但我这功法,不是白给的,你要赢了我,赢了我我才能给你。”

看到伤口的那一刻,戚无忧就知道救不了洛云彰了。

但他不能接受,浑身发软,哭求着:“我不要你的功法!我也不同你下棋!你同我去看医师好不好?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洛云彰从腰间摸出匕首,一刀捅在自己腿上。

戚无忧的哭声戛然而止,扑上去抢匕首:“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

“你再废话一句,我便再捅自己一刀,你下是不下?”

戚无忧只觉脑海中一阵阵地空白,眼见洛云彰将匕首抽出,惊恐拦道:“下!我下!我这便下……”

眼泪不住掉在棋盘上。

说是下棋,但戚无忧连棋子都拿不稳,第一局开盘没多久便弃子

认输。

洛云彰叹了一声,一刀捅在自己的肩膀。

戚无忧崩溃地大叫:“不要,不要!我求求你,贺兰盏,我求求你!!”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洛云彰却冷静道:“你输了,我便要受罪,你想我死得痛快点,就要赢我。”

戚无忧这时已然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洛云彰说什么,他便应什么:“我赢!我一定赢!”

每输一局,洛云彰便会在自己身上落下一刀。

戚无忧痛哭着摆弄星珏,五星珏算不出来,便加入第六块星珏,第六块算不出来,便加入第七块。

七星珏落在地上,戚无忧觉得自己的神识紧绷成了一条锐利无比的线,刺穿了眼前的蒙昧。

神识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一瞬间仿佛世间万物尽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于浩瀚的海洋中,寻到了属于洛云彰的那一滴水,又从水纹的波动间,窥见了棋盘,那张棋盘已至终局,每一颗棋子的落点,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不知不觉不再哭了,身体也不再颤抖了,落子时便如落叶被风拂落,带着万物盛衰之必然。

洛云彰在他对面翘了下嘴角,也取子落下。

一局终,面前的棋盘,与戚无忧在水滴中看到的棋盘一模一样。

“你赢了。”洛云彰道。

戚无忧懵懵的,急遽退出了海面,退出了玄妙的状态,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往前倒去。

洛云彰接住了他,将他扶起,笑道:“你赢了,便按照我们约定好的,将我的秘法给你。”

戚无忧仍呆滞着,边看洛云彰含笑靠近,侧过脸,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然后有一滴灼热的东西被渡到了他嘴里。

那滴东西所过之处,如同烧起了一把火,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我的秘法名叫‘丹炉’,从此以后,你每杀一人,便会将他的修为化尽为自己所用。得了我的秘法,你便要做我的弟子,供我驱使。我厌这修仙界,也厌仙门修士,我看什么都不顺眼,你去帮我,把他们都杀了吧。”

“……”

洛云彰身上的血将戚无忧的靛蓝衣衫染成了黑色,他道:“我这师尊教导你的时间太少,实在是不称职,那便将我的修为也送予你吧。”

他将匕首塞进戚无忧的手中,包住了戚无忧手。

不!不要!

戚无忧还清醒着,但抱一已经进入了空茫的状态。

洛云彰笑着低喃了一句:“我贺兰盏此生从没后悔过,现在,却有些后悔了。”

说完,他握着抱一的手,将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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