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这一日,萧墨存起来,披衣下榻,在小宝儿伺候下洗漱完毕,用了早膳。膳桌未撤,却见林公公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公子爷,二等侍卫王福全来了。”

王福全此前纵马数百里,替自己取回了冬收的麦穗,又将那日皇帝手书“佳偶天成”刻成横匾,此刻怕已高挂宫外晋阳侯府之内,着实出力甚多,这两桩事不犯法不渎职,却冒着极大的风险,得罪了天启朝最有权力的男人,只怕此间事物一了,皇帝动不了自己,却要先拿他开刀泄愤。萧墨存念及此处,忙点头道:“请他进来。”

林公公领命而出,不一会,王福全身着全套官服,打扮齐整地从外间进来,入了门头一件事,便是要跪下行礼,萧墨存忙伸手止住道:“王大人,我如何当得起这礼。”

“公子爷,在您跟前,没有王大人,只有小全儿。”王福全红了眼睛,半跪他榻前,道:“公子爷,您莫不是,要跟小全儿生分么?”

萧墨存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发,道:“好歹也是个二等侍卫了,怎还这么毛躁,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怎么拿你撒气呢。”

“公子爷,您拿我撒气不打紧,只求您别叫小的王大人,你忍心让小的羞愧而死么?”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几日不见,倒长进了,连羞愧而死也懂得用了?”

王福全红了脸,道:“奴才日日均有读书的,不能让人说,从公子爷这出去的人不通文墨,叫人瞧轻了。”

萧墨存笑了笑,温言道:“如此甚好,你本来就是有本事的人,日后出息了,可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功劳。”

这里林公公想着两人定有事商议,早遣了一干奴才出来,小宝儿心里很是奇怪,不知这二等侍卫大人,为何要在自家主子面前口称奴才。他只顾想着这些事,却没留神脚下,临出门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这一下动静太大,登时将众人眼光都吸引了过去。

小宝儿慌里慌张地爬起,满脸涨红,怯生生地抬头看一眼萧墨存,却见王福全的视线审视着打量自个,那视线太过锐利,一接触心里一惊,不由得低了头,赶忙退了出去。

“公子爷,”王福全笑着道:“这位小公公瞧着倒是眼生得紧,似乎以前不在韬光殿当差。”

“他是皇上新近赏来伺候我的,”萧墨存淡淡地道:“就跟前端茶倒水的,干的是你以前的差事,人也老实勤快,我很喜欢。”

王福全一听,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如此,等会我走的时候,倒有些伺候公子爷的心得,可以传给他。”

萧墨存摇头,拍了拍王福全的手背道:“哪学的这周身戾气,别吓那孩子。”他想了想,又轻声补充了一句:“无论他是不是你所想的,都不要紧了。”

王福全的脸刷一下就白了,咬着唇道:“公子爷

??”

萧墨存轻微地笑了起来,对王福全道:“我之前让你做的事,确是难为你了。只怕我走后,皇上不会轻易罢休,这里有个天大的人情,正好给你。”

他从枕下摸出两卷绸轴,递给他,缓缓地道:“一卷是我答应了皇上的夏冬粮食种植法;另一卷,是农田抗旱及引水灌溉的一些个设想,其间有我在归远城外试验成功的,也有,不曾验过的。你将第一卷交予皇上,第二卷,你自己留着,做个保命的筹码。”

“公子爷

??”王福全眼眶顿时红了,含泪道:“小全儿欠您一条命,早该死了,不值得您用国策来换

??”

萧墨存轻声而坚定地道:“你跟了我许久,原不该说出这等话来。无论何时,人命总是最宝贵。你做过的那些事,坦白说,我至今都无法释怀,但我不会想要你死,毕竟,你再不好,也真心诚意叫过我一声公子爷,就冲这个,你即使该死,我也不能自己动手,明白吗?”

王福全哽噎难言,颤声道:“公子爷,我,我真个知道错了,我后悔了,后悔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没有办法

??”

萧墨存叹了口气,温言道:“不提那些了,堂堂二等侍卫,老在我面前哭哭啼啼,仔细小宝儿瞧见了笑话你。”

“谁敢!”王福全拿袖子擦了泪,道:“我对着自己主子才哭,有什么干系。”

“拿着吧,”萧墨存将两个卷轴放在王福全手中,看着他,道:“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你少年即立下功勋,只要离了我,便是果敢机敏一流,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公子爷,您如此说,是真拿大耳刮抽小全儿啊

??”

萧墨存笑了笑,摇摇头,温言道:“正因为你有本事,我有几个人放心不下,才想托付与你。第一个是锦芳,你也喊过锦芳姐姐的。她瞧着泼辣世故,滴水不漏,内里却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她的夫君李梓麟与我共事良久,为人耿直不识变通,娶了锦芳这样的奇女子,仕途上当会一改之前的颓势。她夫妇二人,日后若有什么为难之事,盼你看在那一声姐姐上,对他们多加照应。”

王福全越听越是心惊胆战,这哪里像在叙旧,分明是在交代身后诸事。他泪水直流,摇着头道:“不,不,小全儿算个屁,公子爷才倾天下,又是天潢贵胄,锦芳姐姐有您照应着,哪里会出什么错,您何必命我关照他们,您长命百岁,自然能关照到他们寿终正寝

??”

萧墨存垂下长长的睫毛,黯然道:“莫非,连你都不愿帮我么?”

王福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抓住他的手道:“公子爷,我不是不愿帮,我是听不得这等话,听不得啊。”

萧墨存摸上他的脸,坚定地道:“你要听,你若不听,这世上我便无可托付之人了。”

王福全哭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拼命摇头,耳边却听得萧墨存温润动听的声音娓娓道:“其次是梅香,只是梅香一路跟着锦芳,自有锦芳护着她,你不必多管,替我看着她一路长大,看她找个良人,终身有靠,那嫁妆等物,不要寒碜,令她受一定半点委屈。”

他略停顿了下,叹了口气,道:“第三个人,是我将娶的妻子沈冰楠。她是个好姑娘,明知我只是用她金蝉脱壳,却毛遂自荐,要与我演这场成婚的戏。我这一生,也只任性这一次,却终究要辜负她的情意。”他惨淡一笑,继续道:“我这样的身子,怕到成亲之日,也无法与之行拜堂之礼,洞房云云,更是荒唐。我走后,你将我亲手写的休书交给她,府中一切田产房契,珍玩古董,均赠与她。若她有嫁人之心,你替我留点心,一个女孩子家,生得又好,又有这许多财产,难免引些纨绔子弟或花花公子。她已然让我伤了一次,决不能让人再伤第二次,切记。”

王福全泪流满面,抬起头来,颤抖着道:“公子爷,您去哪,小全儿就去哪。您只管惦记她们,却忘了小全儿。若您不在了,小全儿该如何自处,如何是好啊?”

萧墨存沉默了,摸摸王福全的头发,疲倦地闭上眼睛,决绝地道:“我将这许多事托付与你,怎的你仍不明白?小全儿,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我去的地方,你若跟来,此生此世,来生来世,你都不要奢望我原谅你。”

王福全走的时候,两个眼睛早已肿的如核桃一般。他路过中庭,恰好瞧见小宝儿端着托盘,上面一只热腾腾的药碗,微微皱着眉,小脸绷得紧紧,神情极其认真地端进暖阁去。那孩子是那样专注,仿佛世上所有要事,都抵不上让这碗药安全抵达主子床头来得有分量。他愣愣地看着,心里突然间涌上来一股酸楚疼痛,若自己也能如此,将手里端给主子喝的一碗药,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活着,是不是会简单很多,也轻松很多。至少,不会如此刻一般痛苦,不会一呼一吸之间,尽是说不出的懊丧、无奈、悲痛和愧疚。

过了腊八,京师忽而下了一场大雪,一时间银装素裹,满眼望去,皆是玉树琼枝,映着窗外红梅,犹如冻硬的胭脂一般,透着冷气。此刻天启朝朝野上下,沸沸汤汤,谈论的都是皇上为晋阳侯亲自指婚的事,此次婚事,按颁发下去的圣旨说法,一事表彰,二事冲喜,面子里子都做得圆满好看,仿佛透着一种皆大欢喜的意味在里头。不知情的人均道晋阳侯此次抗旱剿匪立了大功,此番连妻子都娶上,只待他身子骨一好,只怕皇帝就要在朝堂上重用他了。然而消息灵通的人士却知道,皇上隐隐压抑着的怒火,甚至有人买通宫中太监,打探到这段时间,皇帝避而不回韬光殿,夜夜召宫妃侍寝,像是在宣泄,又像在施压。只是晋阳侯那边却毫不理会,照样吃药修养,倒像真的为了那即将来临的婚事迫不及待地调理身子一般。

皇家婚嫁非同小可,再加上此次婚嫁二人,一个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晋阳侯,一个是晋阳侯的义妹,皇上钦封的郡主萧锦芳,内务府和礼部自然不敢怠慢,连着丞相府、晋阳侯府、李府的长史管事丫鬟仆役,连着忙了个脚不沾地,方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将一场热闹华贵的皇家婚礼准备妥当。这一日,嫁娶之物已然备妥,太庙占卜而来的黄道吉日已然确定,皇上御笔的两块匾额已然高悬明堂,整个晋阳侯府从里到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京师长安街上广设喜棚,周济穷困百姓。皇家留京的两个王府,各路侯爵郡王,皇亲国戚,各部京官同僚,连着八辈子打不上干系的京商名流,各有表示,一时间贺礼不断,源源不绝、流水线一般送往晋阳侯府。唱诺的门人连唱了好几日,顶不住哑了嗓子;对礼单封回礼的几名管事几乎写秃了笔。

到了腊月十六,距正经的好日子只余两日,此刻晋阳侯府内诸事已毕,锦芳仗着郡主身份和一股泼辣劲,将婚嫁之前新娘的忌讳全抛脑后,亲自巡视,确认毫无瑕疵,方肯回房装那娇羞的准嫁娘。万事俱备,只等着皇上准了侯府递上的,请萧墨存出宫回府的折子。只不知怎么回事,那折子在皇上御膳房案头搁了好些天,总也得不到回复。锦芳背地里恨得只咬银牙,急得直跺脚,却也无可奈可。

她没办法,只得打点了人知会萧墨存,萧墨存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毫无浮躁之气。他不着急,小宝儿却盼着能亲眼见识一下主子的婚礼,他是穷孩子出身,对成亲之事一无所知,唯一晓得的,也不过是新郎新娘要传大红褂子拜堂而已,对这等皇家婚宴,自是好奇得不得了。这一日午后,他服侍萧墨存用完药,按捺不住,大着胆子问:“主子,您过两日真的会成亲吗?”

“是。”萧墨存答道。

“那您为何不用出宫?难道说,拜堂在咱们韬光殿?”

“混账话呢,这里除了皇上大婚,何人敢用?”萧墨存笑了笑,道:“我不出宫,是因为皇上还不放我。”

“啊?那怎么办?皇上要不放您,您还怎么成亲啊?新娘子怎么办啊?”小宝儿着急了起来。

“他会放的。”萧墨存好笑地摸摸他的头,道:“放心,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不差这最后一步。”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人喟叹道:“是啊,朕是不差这最后一步,”屏风后转出一人,徐徐走进,目光中有说不出的忧伤和疲倦,正是皇帝萧宏铖,他定定地看着萧墨存的脸,哑声道;“可墨存,你告诉朕,为何这最后一步,朕却总是舍不得走呢?”

作者有话要说:童鞋要求再看一次皇帝,ok,让他出来惜别一下。

之前有童鞋说,为毛晋阳能利用人家一个小姑娘成婚。说实话,某水看到这些真是狂汗,晋阳原来被偶写得那么善良啊,不能伤一个无辜的人,不能有一点私欲,连假结婚都不行,omg,偶差点吐血。

那个,大家啊,偶家小晋阳不是圣母来着,这件事,或许是他做过最任性的一件,到了这最后关头,他心中的怨和苦需要通过一个婚礼,来回击那些令他伤心的人。沈冰楠喜欢他,与他成亲是梦寐以求,所以明知这个婚事可能会有名无实,但只要能救他出宫,也心甘情愿。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墨存能为沈冰楠做的事,他为她设想好了以后的路,其中包括婚礼之后的自由、富裕生活、托付他人提点和照应,这对一个出身贫寒的漂亮女孩来说,其重要程度,不亚于给你一段婚姻的保障。

当然,大家会说,可你不爱人家,你还跟人结婚,你就是利用。对这个某水只能说,世上并无万全之策,在这种境况之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名正言顺,让皇帝不得不放他出宫。一个婚礼是必须的,因此无论他与谁成亲,对新娘的亏欠都是不可避免的,墨存能做的,只是如何将这种亏欠降低到最低点。其实换个角度,沈冰楠又何尝不是夙愿得尝呢?

插入书签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